第86章
她忽而感觉有些凉,一摸后背,才发觉背后的衣裳早已被冷汗浸湿了。
医生与助产护士来得很快,她听见医疗器材被搁在铁盘中碰出的轻微哐当声,心底莫名地便涌上一股别样之感。
手术室她曾来过多次,亦再熟悉不过,可这一回,她却是以病人的身份躺在这里——她的孩子,即将在这间简陋的产房之中呱呱坠地。
光线冷白的手术室内,窗户皆紧紧地闭起,却仍旧遮盖不住医院外断续的枪响声。
兰昀蓁有些失神,似乎是从疼痛之中剥离抽身,注意力不知不觉地便弥散在了那些使人心惊胆慑的枪鸣声中。
贺聿钦如今究竟身在何处?他是否仍活着?
……他必定是活着的。等到一切都宁静的那一天,他会回到上海,来与她相见。
“先歇一会儿,宫缩来时再发力。”身旁紧握着她手的助产士觉察到了她的分神,另一只空出的手去拿消毒毛巾,为她揾去鬓发边的汗水,意图让她清醒些许。
兰昀蓁已疼得有些麻木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很低,脊背上、掌心里皆在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握住她手的助产士的手掌很是温暖且干燥,但那般的和暖,却无法将她的手捂热,反倒是她的冷汗沾濡了她的手指。
产房外似乎传来人交谈的声音。
青锁的嗓音总是很好分辨的,她在戏班子里唱的是花旦,平日里不唱戏时,说起话来亦携着一股子轻盈,语调是高高的。
不过当下,她的声音却有些急促,甚至刻意压低了些,大抵是怕自己的焦急影响到手术室中的她。
隐隐约约的,她似乎又听见了弥月的声音。
弥月终还是个不曾未涉世太深的小丫头,头一回碰上人生产,产房里躺着的又是自家小姐,且不论还是这深更半夜的突发情况,此刻直急得落泪,双掌合拢地拜着菩萨,一抽一搭地携着哭腔,口中呢喃念起保佑之类的话语。
莫名地,她有些想笑,可这具身体却无多余的气力让她能弯起嘴角。
疼……比起从前每至秋雨夜时,那种仿若刀剜似的寒冷入侵骨髓还要痛上十倍、百倍。
孩子的头久未露出,她的心不由得被揪紧,高高悬起。
身心上的紧张汇至一处,连同着那股使人发抖的冷意,犹如一根勒颈的吊绳,催逼得她渐生呕吐之感。
助产士心知她快使不上劲了,便安抚她歇息片刻,语气甚是随和,若闲谈一般地问起:“孩子的名字,三小姐可是取定了?”
这一问,将她专注于生产痛楚上的心神岔开几许。
“思来想去许久……着实是件叫人头疼的事。”兰昀蓁轻轻摇头,皱起的眉头尚未松懈,脸庞上却浮现出虚弱的浅笑。
她鲜少让自己去想孩子将来的名字。
因为每当思及此事,她便会不由得思念起贺聿钦来。会去想,若让这孩子的父亲来起名,他会给自己的骨肉起一个怎样的名字?
兰昀蓁忆起,不由得于心底慨叹。本打算借预产期这几日,在病房中待着无趣,再好好思索如何给将要出生的小家伙取名,却不料,生产来得如此之快。
又一轮宫缩忽而席卷,强硬地中断了她的思绪。
兰昀蓁紧攥着身下的床单,咬紧牙关,不知将呼吸、又使劲的动作反复轮过几何次……
手术室内唯一的那扇窗户上,未被帘布遮掩住的玻璃依稀染上一层黎明的破晓色。
迷离之中,她似是望见了那抹白里携青的鱼肚白——天快要亮了。
已过去快一夜了么?
兰昀蓁的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脸庞,她疲倦地闭了闭眼,只觉身子很累,嘴唇也干涩。
医院外的枪声终于平息下来,灰蒙蒙的天色里,一切都归于宁静。
这片静寂索然,催人睡意,即便是眼前明晃晃的手术灯,都无法让她混沌的意识清醒几分。
可蓦地,她却听见那一道新生儿嘹亮的哭声。
那声啼哭,清澈如此,似划破侵晓的一柄芒刃,不染丝毫世俗尘埃。
第69章 乌鹭铩棋开(1)
民国十五年, 一月。
上海总商会再度筹措国内商品博览会,意欲提倡、推销、改良国货,以扭转民族资本企业相较于外商所处的劣势地位。
商品陈列所面向全国各地征集产品, 其中,亦有兰昀蓁经营的那家无线电股份有限公司所生产的收音机。
“三小姐,您可是为数不多能将展品在月底前送到的参展商了。”会馆馆长站在兰昀蓁身旁, 面容感激道。
展览会原是定于该月月底举办, 可事有曲折, 如今已送至上海的展品尚不过半数。
“去岁年末, 两派方消止一场大战,苏浙一带的交通线皆有不同程度的毁损,部分展品无法及时运达, 亦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兰昀蓁看着搬运工将一台台款式新颖的收音机安置在展览柜里, 心中也生起几分欣慰。
馆长见她视线落于展柜中的收音机上,忽而不由得感慨万端:“从前,洋人将这‘话匣子’传入国内,非但开拓国内的无线电市场, 且还利用电台,对我们的经济、政治、文化各个方面, 一点点地侵食渗透。所幸, 国内有三小姐这样的企业家将无线电拾起来, 也不至叫我们落后于他国的脚步。”
馆长慷慨激昂地如是说起, 倒叫她有些不好意思了。
兰昀蓁面朝向他, 温和笑道:“馆长着实言过了, 展会举办了这么多届, 您所见过的大有作为的企业家不在少数, 相较于他们, 我亦只能算是为家国尽了一份绵薄之力。”
馆长面容和善,仍要再多说上几句,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道人声打断。
“三小姐终是过于谦逊了。”
兰昀蓁寻声抬头望去,却瞧见那声音的主人正从旋梯下楼,朝她走来。
“许先生,您今日也来了啊。”馆长恭敬问候道。
许奎霖的眸光率先拂过兰昀蓁的脸庞,似乎久停留了片刻,才不动声色地转向那位馆长:“今日有不少展会商品要自许家码头卸货,兹事体大,我便来看看是否有纰漏之处。”
言罢,他转眸再度看向兰昀蓁:“三小姐虚怀若谷,方才所说的‘绵薄之力’,当真是过谦了。”
“国内如今少有女性企业家,你的旗开取胜,亦是策励同有四方之志的女同胞,实业以兴邦,这是一个好兆头。”
兰昀蓁看着他,平和地笑了。
馆长又何尝未听闻过,从前沸沸扬扬传于上海滩的那些风言风语?他见面前这对男女甚有叙旧之意,便了然于怀地借口离开了。
“何时回来的?”许奎霖亦温润地笑着问她。
“今日清晨,与这些收音机一道。”兰昀蓁侃言回道。
商会对这次的展会万分重视,据说会请各国领事馆的官员前来参展,她不希望在这种节骨眼上出了差错,是以一并来了。
但若要说还有何旁的原因,那便是聂缇突染恶疾,已到了须长期住院的地步。
兰昀蓁终归想来见她一面,不论是为她这么多年对自己的养育之情……亦或是,为她曾经对自己的欺瞒、揭密。
“可是吃过早点了?”许奎霖又问道。
兰昀蓁稍稍摇头:“事宜繁多,忙得忘记了。”
“如此,眼下正是享用一顿早午餐的好时辰。”许奎霖闻言低首瞧了一眼腕表,又抬眸笑对她,“我来时亦并未吃早晨,正巧商会附近有一家咖啡馆,是你离沪那几年所开,不若去试试口味如何?”
……
许奎霖所提起的那家咖啡馆乃是俄国人所开的。
咖啡馆室内的空间并不算大,约莫十几个座位,且圆桌与圆桌之间挨得极拢,他二人是有话要说的,于是皆不约而同地选在店外的遮阳连廊下落座。
浓郁的摩卡咖啡被送至面前时,兰昀蓁正透过玻璃窗,打量着店内墙壁上悬挂的俄罗斯风情的壁毯与色彩鲜丽的油画。
桌上传来咖啡杯与瓷碟碰出的轻响,她转回头,朝那位女侍轻声道谢,抬眸时,瞅见了那人的脸庞,方发觉身旁为她端来咖啡的女招待原是一位金发绿眼的外国女子。
似乎是瞧出她眼底的意外,许奎霖一边抬手将方糖罐推至她手旁,一边解释道:“这条街上的大多咖啡馆店主都是俄侨。”
“十月革命之后,大批白俄流亡逃至上海,你方才所见到的那位年轻女侍,或许曾是某个公爵家的小姐,亦或是某位公主。坐于咖啡馆中,闲谈的那些白俄客人,也可能是沙俄时期的公爵贵族,元帅大将。”
“世事变迁,战争亦会改变许多人。”兰昀蓁隐隐约约地听见,自咖啡馆内传至玻璃窗外的柴可夫斯基的唱片乐曲声。
“但你,仍是从前的那般模样。”许奎霖道。
兰昀蓁无声地笑了笑,并未再继续这个话题:“今日能在陈列会上见到你,当真巧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