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昏黄暮色中,喈喈蝉鸣同收音机那头女播音员温柔的声音萦缠一处,显得闷热又聒噪。
  兰昀蓁细细地微颦起两条柳叶眉,欲静心去听,便不由得将手中的藕荷色菱锦方帕换成了一柄西洋母贝折扇,以驱散几分溽暑之气。
  她不知站了有多久,直至那夜色里吱鸣的蝉声都弱下,播报员小姐的和声细语全然不见,转变为百代公司新发行的留声机唱片的婉转歌声时,一旁候了许久的青锁便上前来了。
  “今日的新闻都播报完了,你站了这般久,也该坐下来歇歇了。”
  未能听得自己想听的消息,兰昀蓁的眸底掠过一丝怅惘。她由青锁扶着于床边坐下,看向萧宪:“宅子那边,情况如何了?”
  “今日午时,已有三人前来‘拜访’过了。”萧宪走到窗边,为她将玻璃窗阖好,“他们执意要在医院见你一面,暂且被我拦下了。”
  第68章 绮梦遗香痕(5)
  那批十几人的小组南下到苏州来, 奉命搜捕所有可供贺聿钦藏身的居所。
  行动至兰昀蓁的宅邸时,却只有三人进屋,且都身着便衣, 想来亦是自知手中无妥当的搜捕令,又忌惮着萧宪这位瘟神。
  贺家大少爷同聂三小姐琴瑟不和,婚后不过两月, 二人便一沪一苏。
  半年多时间里, 贺大少爷身旁的红人仍是那丹桂第一台的花旦小夜合, 而聂三小姐的痴心追求者亦是不少的。据说, 许二公子听闻三小姐婚后与夫婿分居两地,甚至动了与胡氏离婚的念头,要同她破镜重圆。
  可还未等到二人离婚, 萧公子便先一步为聂三小姐搬去了苏州同居。
  无论是凭着这贺、许、萧、聂中的哪一家, 那行人都是不愿轻易得罪的。
  “三小姐在医院里,前前后后住了也该有一周之久了,怎地还未见病情转好?”当时的领头人如是言道,“究竟是医院治疗不佳?还是三小姐的身体着实病弱?若是这医院的医术不精, 明日我等人便到医院一趟,也好出面为三小姐敲打一番。”
  “那该如何是好?难不成, 我们要现在转院么?”青锁面露忧色, 视线落在兰昀蓁已遮掩不住的肚子上。
  她同弥月多忙些倒无事, 可要紧的是兰昀蓁同她腹中的孩子。
  早先检查时, 医生曾言预产期就在这几日, 此时要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离开医院, 转移去另一个安危未知的地方,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我们不能走, 就在此处。”萧宪面色凝重。
  眼下若是转院, 才是真正的自乱阵脚,欲盖弥彰,反倒引人起疑。
  “既如此,明日他们若真来了此处,又该如何应付?”腹中忽而胎动,兰昀蓁的眉头微蹙。
  “医院在日租界内,我会提前去一趟日本领事馆,届时若必要,让他们出面便可。”萧宪回道。
  青锁先回宅子里去清点物什了。
  她怕今日中午来的那几人会从家中搜去什么重要的书信,是以未在医院里多有停留,匆匆地回了府。
  “今夜我会守在隔壁病房,若有任何事,直接叫我。”萧宪离开前,顺手为她熄灭房中的灯盏。
  这一夜,兰昀蓁睡得极不安稳。
  起先是翻来覆去地如何都无法入睡,可到了后半夜,从紧闭着的窗外仍传进房内来的僵硬嘶哑的蝉鸣声,却意外地将她拖入梦魇之中。
  梦铳里,她又回到了聂理毓身死的那间教堂。
  自那件事发生后,她早已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回再梦见这般情景了。
  一切似乎又回到最初的开端,故事的开头逐渐明晰起来……
  “你为何定要回来?如今这般情形,你大可改头换面,在国外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梦中的萧宪眉头紧攒,握住她的两只手腕,低首质问。
  她从美国回到上海前,便曾与他通过信。
  他不希望她为给云家报仇雪恨而重回聂府这个狼窝虎穴,但她更不愿让云家就此沉冤,是以,才有了教堂里的这一幕。
  她欲强力挣脱开被萧宪紧捉住的双手,可画面却霎时间阴沉下来,天花板上悬着的琉璃吊灯剧烈地晃动着,忽而便灭了。
  教堂外似乎掀起了滔天的海浪,磅礴地哗哗作响,即将要吞湮整艘邮轮。
  一切都在扭曲,唯有钉挂于教堂最前端的那只巨型十字架仍旧散发着诡谲的蒙光。
  她终是费劲万般地甩开了他的手,提高了些音量,压过窗外的海潮,警告道:“我今日在船上碰见了聂理毓,你不该在此时约我见面。”
  “该或是不该,都已晚了。”萧宪的语气沉凝而漠然,这使她无由端地心慌。
  头顶的琉璃吊灯忽明忽灭,晃晃的光影之中,她想去看清他的神情,却只能看见他抬起的一只手臂。
  那只手,是指向……教堂门口?!
  兰昀蓁当即扭过头。
  教堂顶的黄琉璃灯光倏然彻明,一片颤悠的光线之下,聂理毓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立在了门口。
  他直直地盯着她与萧宪,眸底的诧异亦显露出他的疑心。
  “……昀蓁?”他这般唤她,又似在等她解释,为何会恰好同萧宪在此处。
  一瞬间,几近头疼欲裂。
  自聂理毓口中而出的那声“昀蓁”,阴魂不散地在她耳畔萦绕、回荡。
  她低头捂住双耳,那道声音却似从脑海中孳生出来的一般,挥之不去。
  耳边的回声渐渐地小了,那只口中的“昀蓁”二字愈发空灵起来,如同寂悄山林中的孤魂野鬼。
  她耳畔一阵刺耳的耳鸣,隐约地听闻“昀蓁”似乎在慢慢地化作“云嫃”。
  聂家终是有人发现了,她究竟是何人。
  “只有死人不会揭露秘密。”萧宪的声音当真冷极。
  她恍然抬头。
  几乎是下一秒,凛冽的枪声响起——眉心处,往外涌流的鲜血模糊了聂理毓的鼻与眼,他的身体似乎在空气中滞了须臾,下一刻,砰地倒在地板上。
  她于一片眩晕中,目睹了他的死亡。
  枪声仍在继续……不,怎会仍有枪响?
  兰昀蓁窒息地从梦魇中醒来,强撑着摒开纷乱的思绪,方分辨出多那的几道枪响来自何处——
  是医院外的动静。但她此刻,却无法得知外面究竟发生了何事。
  呼吸似乎有些困难。
  她扶着床沿,欲起身去窗边透气,却忽而摸到身下湿濡的床单。
  方才的噩梦过于惊骇,以至于她全身心都紧绷着,不得喘息,却不曾料想,这份悚悸竟席卷着掩过了宫缩带来的疼痛。
  羊水已然破了,产程无法再耽搁下去。
  “勍哥儿……”兰昀蓁赶忙忍痛唤萧宪。
  从梦境中带出的那份紧张,再无法让她忽视那股愈发强烈的阵痛。
  身体中的气力似乎都要被抽空,密密麻麻的疼痛使她不由得伏倒在床边,手臂攀于床尾的冰凉护栏以作支撑。
  病房的门几乎是被急遽扯开的——萧宪慌忙赶至的步履还未立稳,便瞧见兰昀蓁脸色发白地倒在地面,上半身蜷缩地依偎在床沿,细眉紧蹙着,听闻开门的声响,费力地抬眸看向他,却疼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本就一夜未眠,半夜又忽闻外头的枪声,便出门去电话亭,下令让随行副官再领一队武官,以加强守备。
  回房时,恰好听见兰昀蓁的轻唤。
  她的声音同往日很不相同,尽力维持着平稳,却又可窥听得一丝不安与轻颤。
  他心知出事了,便匆忙闯入。
  萧宪三两步迈至她身前,单膝跪下,来不及拿手帕,只好以衣袖拭去她额角边的细汗。
  “我……怕是要生了。”又是一波阵痛袭卷,兰昀蓁强忍着那股似要将自己劈开的剧痛,抬手抓住萧宪的袖口。
  闻言,萧宪面色稍变,今日下午方在商议如何使她避开那几位探子,不料今夜便是要生产了。
  到底是这孩子有灵性,知晓母亲的处境艰险,便掐准了时机出世。
  “外头的枪声……那是怎么回事?”
  医院外的枪声小了些许,但仍在继续。
  “日租界有缉捕反动分子的行动,我刚去调遣了一批人手,加强守卫,你不必忧心。”萧宪将别于腰际的枪连袋卸下,小心翼翼地将她横抱起来,步履快而稳地往门外迈去。
  “病房隔壁便是产房,院中最好的产科医生亦在这栋楼里值守,你只管平安便是。”
  医院中有妇产楼,但她入院时,称得的是“呼吸道传染病”,为掩人耳目,不可住在那栋楼里。
  好在萧宪早有准备,为保证她顺利生产,又避免使新生的孩子当真染上传染病,是以将这栋楼的顶一层病人分散地往楼下几层安排,派人每日清扫消毒一遍。
  她隔壁的病房亦被临时改为产房,所需的用具全在其中了。
  萧宪将兰昀蓁稳当地抱至产床,仔细为她整理好枕头,让她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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