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是……”兰昀蓁回道。
青锁比她还要心急,身子往前倾了些,忙问道:“这可是有了?”
老郎中不曾掀眸瞧她,仍在笺纸上写着字,只稍微一颔首:“待会儿去楼下抓这副药,回去文火煎煮,服用七日后,便可将胎儿……”
“我要留下这个孩子。”
老郎中的声音被戛然打止。
他抬手将再度滑落至鼻头的老花眼镜扶起,这回终是抬起头,正眼来瞧她,眸底亦闪过一丝意外。
特意上门寻他,又将自己裹作严严实实打扮的女子,多半都是为流掉腹中的孩儿而来的。今日来问诊的这名女子倒很是稀奇。
“这个孩子我要,你另换一副保胎的药。”兰昀蓁的手不自觉地便抚上尚未隆起的小腹,遮挡于蕾丝帽沿后的那道眸光温和而坚定。
青锁看着她,亦是愣了片刻,转而又朝郎中道:“……对,换保胎的药,保胎用的。”
……
“你当真打算留下这个孩子?”漆黑的夜里,青锁问她道。
兰昀蓁睁眼望着天花板,轻轻地嗯了一声。
听她反应如此之淡,青锁更加睡不着了,掀开被子,坐起身来,却又思及她此时怀有身孕,怕她着凉,只得又仔细万分地将被子压好:“那贺家跟聂家那边,你该如何?”
“我想出了一个法子……但仍需再想想。”兰昀蓁回道。
“你倒总有自己的一套解决法子。”青锁有些发愁,“这孩子的父亲现如今又在何处征战呢?此事也该叫他晓得吧?”
她是在讲贺聿钦了。
闻言,兰昀蓁翻了个身,侧躺着面对她,温和道:“我还没想过要告诉他。”
“难道这孩子不是他的?!”青锁惊怪。
“……是和他的没错。”兰昀沉吟了少顷,“但这也是我的孩子,青锁。此时他独在京城,分身乏术,将这份消息传给他恐怕只会添乱……更何况,我已嫁给了他的堂兄。”
“我不能害了这孩子,亦不能害了他。”她双手交叠地放着,隔一层锦被同小腹相贴。
犹记得年前时,自己还曾晕倒过一次,本以为,只是因糟心的婚事与医院里忙不迭的手术致使压力过大而如此,可如今想来,或许亦有腹中这小家伙的“功劳”在了。
那时的她尚且不知自己正孕育着一个崭新的生命,非但疏忽了身体,甚至还曾直接晕倒在地。
可现今知晓后,再忆起这回事,心中不免觉得后怕。
这孩子当真是顽强极了。
“我想回苏州生下这个孩子。”兰昀蓁轻喃道,“小家伙会出生在我曾出生的地方,亦会在我长大的地方平安无忧地成长。”
她绝不会使这个孩子同聂家有分毫纠葛,云聂两家上一辈人的仇恨,会一一自她手中了结。
这个孩子只会知晓,自己的父母两家是何等的深明大义、图国忘死。
“青锁,你与我一同离开这里吧。”房内未点灯,兰昀蓁侧身躺着,脸压于温暖的掌心里,就这般直直地望向她,“你是我此生的挚友,我晓得你会满心眼爱着这孩子的。”
第66章 绮梦遗香痕(3)
二月。
聂府中的下人们都在为一事感到稀奇——府里脾性向来最是温婉的三小姐, 居然在夫家同三姑爷大吵了一架,终了回了娘家。着实是叫人未曾料想!
“现在的男人,哪还有那种能安安分分待在家中修身养性的?”聂绮得了老太爷劝人的令, 此时正斜斜地倚坐于浮雕博古花卉椅上,矜持地交叠着保养得纤白的双腿,半吊起细长的丹凤眼睨着她, “你也是——为一个男人有何好哭的?说出去哪像是我们聂家嫁出去的女儿。”
聂绮的脸庞上浮现一丝倨傲, 似乎全然忘却了从前同颜宗孚琴瑟不调时, 使唤丫鬟将行李连夜搬回娘家, 且在老太爷跟前哭天抹泪告状的场景。
兰昀蓁窝坐在她对面那条长沙发的角旮旯里,并不回她的话,只低垂着首, 一手捻着帕子, 默默地揾着泪。
许是先前见兰昀蓁被老太爷器重了太久,在自己面前过于威风,此刻的聂绮倒格外乐得见到她这般失意的模样,反而心情大好起来。
“你呀, 也就是瞧着性子温顺,实则脾气比谁都硬, 对上自己心中厌恶的人, 那是便尤甚了。”
聂绮悠悠地自手旁的新鲜果盘里捻起一颗紫葡萄, 不急不缓地剥开外皮, 面上似是无奈道:“可这又有何法子?郎婿乃是老太爷亲自为你选好的, 你也只能往自己的身上找找错处了。此时尚可在娘家哭哭啼啼地闹上一场, 届时冷静了, 还不是要回到夫家去好好地过日子?”
“姨母说的自是有理的……我原先虽不喜那贺亥钦, 可嫁与他后, 不求同他举案齐眉,至少也盼着二人可相敬如宾地度过余生。”兰昀蓁方将拭泪的帕子从脸上挪开,未说出几句,泪珠又泫然而落了,“但他怎能够如此地折辱我?”
“我与他成婚不过三月,他若想寻位姨太太,那便也算了,我大可亲自为他选位家世清白的女子……可他竟同那来路不明的戏子厮混一处。”
“你要哭,声音也该小些,被下人听去了该成何体统?”聂绮瞧不清她被发丝同手帕遮住的脸,只知她肩膀一抽一搭着,不免有些不耐了。
“自嫁给他起,全上海滩多少人传我命中带煞,克死了婆母?现今即便是府里的下人再多传上几句又有何妨?”兰昀蓁低首回道。
“你……你当真是……”聂绮被堵得杜口结舌,手中捏着的那颗剥了皮的葡萄已然因使过了劲而碎出汁水。
“老太爷如今尚卧病在床,你说出这种话,若传到了他耳中,是想将他气死么?”聂绮愠恼地将碎葡萄丢进茶几上的白釉渣斗里,“我如今坐在此处,是替他老人家来劝你的,你可别闹得好歹不分了!”
“此事的错处并不在我身上,姨母费劲口舌地劝我,亦是白讲了。”
“那你到底要如何呀?”聂绮逐渐心烦起来了,先前交叠翘起的双腿又放下来点着地。
兰昀蓁虽未抬眸瞧她,却可从她的口气中听出那股烦闷气燥。
只见自己的目的将要达成了,她适时地添上最后一把火:“要么将那戏子赶出上海,要么便是我去旁的地方散心——总归这段时日我不想再见他。”
兰昀蓁虽是说了两种法子,但实则可行的只剩其后的那一个。
那小夜合如今乃是贺亥钦放在身旁的一朵解语花,兰昀蓁同他闹得愈凶,他便愈不会让她离开。
聂家若在此时将小夜合无声无息地处理掉了,只怕是要触怒贺亥钦,且同他闹僵的。
聂老太爷处心积虑地将她嫁给贺亥钦,是不会想看见这般成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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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似天幕断了线的珠帘,连绵不绝地潇潇飘洒着,落于庭院池塘里,一圈圈地漾开来。
兰昀蓁立身于二楼卧房的雪青印花窗帘后,隔着因雨珠成串滑落而模糊的玻璃窗,垂眸望着宅院大门。
身后的门把发出轻微的旋动声响,她稍偏过头,瞧向那处,青锁用黑桃木盘端着一杯牛奶,正以肩膀抵开门,朝她走来:“如今正是倒春寒的时节,苏州这雨下得又阴阴绵绵的,你穿得单薄,就这般在窗户边站久了,可得仔细着凉。”
兰昀蓁拢了拢肩头的流苏披肩,绺绺缀珠垂落,轻柔地抚过她凸起的小腹。她又转回眸去瞧宅院大门:“我倒不觉得凉,只是心闷得很——上海那边如何了?”
“一切皆顺。”青锁将木盘在圆几上搁下,“贺家大少爷重金捧戏子,如今这消息已是传得沸沸扬扬了。”
“且先莫去管沪上的事情了。”她将牛奶端起,拉过兰昀蓁的手,稳稳当当地放进她掌心里,“这些时日不安宁,你已许久未睡过好觉了,趁着今日落雨,睡觉最为舒适,赶紧将这杯热牛奶喝下,安安心心地睡上一觉。”
兰昀蓁握住了那玻璃杯,感知着杯身传递而来的温热,却没有喝。
旁人有了身子,总要变得更嗜睡些,可事情到了她身上,反而变得不同起来。
这段时日,她并非不想睡,而是睡不着。
青锁瞅见她仍是在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你可是还在等那位萧少帅来?”
兰昀蓁凝眸望着,两道细眉担忧地微微颦着:“算时辰,他此时该是到了苏州才是。”
三日前,一位日籍商人在日本租界被逮捕,此举引发了日本商团的诸多不满,以至于这两日街头巷尾处皆有武装纷争。
兰昀蓁眼下的住所距原先被抄查的云家旧府并不远,两处宅邸之间只相隔着一条短短的窄巷。但好巧不巧,都处在那位日籍商人被捕时所在的辖区内。
白日里,日本驻屯军会在租界范围内进行苟细森严的盘诘,到了深夜,他们便开始突袭搜查。
好几次漏尽更阑之时,她本已安眠熟睡了,却又忽而被外头的喧噪动静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