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兰昀蓁淡然一笑:“何止是会有,您还是说得含蓄了些。不止是学生和工人,恐怕连一些平头百姓都已将我在放在嘴上、心里骂过千回万遍了。”
  二人离特护病房只剩下几步之遥,高仲良停下脚步,微微侧身叮嘱道:“这段时间,除去上班、回府,你要尽量减少独身外出,恐生变故。要记住,安全永远是摆在第一位的。”
  兰昀蓁听他念完,微笑着回道:“学生都记下了。”
  洋人督察所中的那一枪打在心脏肋骨上,只差分厘便要射穿心脏,不知该说他是福大命大还是祸害遗千年,那日夜晚兰昀蓁恰好刚结束一台外科手术,准备打道回府,便碰上了他。
  当时医院的心脏科一共便只有三名医生在场,其中一位还身怀六甲,洋人巡警来势汹汹地掏枪指向他们三人的脑门,那枪口尚且发着热,携着一股子刺鼻的硝烟气息。
  终了,还是兰昀蓁率先开口,让其余人先行离开。
  巡警瞧她是个女子,年纪又轻,并不相信她的实力,点名要换人,饶是高仲良在一旁极力担保也无济于事。
  “今日他若是死在了我的手术台上,你大可以将我一枪崩了。”这是她进手术室前讲的最后一句话。
  最终的手术情况自然明了,洋人督察绝处逢生活了下来,巡捕房里的人更不愿意放她离开,指名道姓要那夜做手术的医生留下来专门照看督察,名堂之多,是以她今日从医院里收工时,已是酉时。
  “先别着急回府,我要先到街尾的成衣铺取件衣服。”上了车,兰昀蓁吩咐司机道。
  老太爷寿宴那晚,聂之仪养的波斯猫挠花了她的一条裙子,今日裁缝打电话到府上,说是已照着原版一模一样地做了一件新的。
  本是可直接送到聂府去的,不过她刚好有一处要修改,便亲自去店铺里取了。
  天色渐昏,但成衣铺里仍有客人在挑选布料。
  她进店门时,店左边那排团花簇锦的布料架子前正站了一对母女在挑选面料,言笑嘻怡。
  掌柜的笑脸将她迎进来,领到里间的人台边:“兰小姐快请进,裙子已经做好了,您瞧还有哪儿需要改的?”
  兰昀蓁抬手摸了摸人台上套着的裙子的长袖:“之前的裙子袖口处太宽,这条我想将它收紧一些。”
  掌柜的连忙拿了软尺量了量她的腕口粗细,又去量裙子袖口的宽度:“没问题,这就拿去给您改。”
  “兰小姐稍坐片刻,一刻钟不要便能给您改好。”掌柜的拿着裙子去了缝纫机那边,店小二沏好了茶水,引她到店铺的玻璃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坐下。
  坐在此处,恰好能看见对面正在挑选衣服面料的那对母女。
  那个小女孩生得粉雕玉琢,一双黑湫湫的双眼清澈透亮,穿一身同她母亲衣服颜色相衬的前短后长摆旗袍,抬头望向她身姿高挑纤瘦的母亲时,烫得微卷的两股肩发一颤一颤。
  再看她母亲,窈窕的身段好极了,到顶儿也就三十出头的模样,打扮得也是摩登新潮,怪不得她女儿的旗袍与发型都是分外的新巧别致。
  小女孩仰头,眉眼弯成一牙弦月,兰昀蓁低头饮着茶,耳畔听她童言童语道:“二哥哥不用买新衣裳么?”
  她母亲低头摸了摸她的脑袋,温柔笑着回道:“扶楹忘啦?今天是你二哥哥特意抽空出来陪你买衣裳的呀……”
  兰昀蓁垂眸,轻手将茶水放下。这般母女情深的景象,总会让她想起记忆深处的那个女人,她同跟前的那位母亲一般,甚至温柔更甚。
  印象里,兰昀蓁好似从未见过她红过脸……
  成衣铺的大门被豁然闯开,动静之大,兰昀蓁与那对母女同时抬头朝门口看去,只见一名佯装成黄包车夫模样的男子怒气汹汹地破门而入。
  她看得清,他遮掩在破烂长袖后的手里握了一把黑亮短|枪。
  那人似乎早从透明的落地玻璃窗外盯上了兰昀蓁,此刻匆匆扫过一眼那对面露惊惶的母女,大步流星朝她而来。
  兰昀蓁在极短的时间里打量了一番那人的脸孔,此刻即便黑黢黢的枪口顶在了她额前,也依旧保持着冷静:“这位先生,我们似乎并不相识。”
  那人并不理会她的问题,激愤地盯着她的脸:“你就是昨夜在安济医院救活了那个洋鬼子的医生?”
  此话一出,兰昀蓁便知他是为何而来的了。
  她目光扫过那对惊惧地缩在店铺墙角处的母女。
  那位母亲将女儿往自己的怀里护住,视线望向这边,面色很是担忧,女孩儿倒是比同年龄段的寻常孩子要情绪稳定得多,此时乖顺地抱住母亲的腰部,一双水灵的葡萄眼滴溜溜往这边瞟。
  她似乎不太怕这种凶险的场景,或许是哪个军官家的小孩儿。
  兰昀蓁淡然收回视线,迎上对方的目光:“对,是我。”
  那人听了,情绪更加愤恨:“崇洋媚外的走狗!你们这种人,就该同那群洋鬼子一道死!”
  正在里间改制衣服的掌柜此刻听见屋外的动静,忙出来看是怎样一回事,不料瞧见这一幕,吓得后背冒冷汗,双手在空中慌张摆动着:“先生,这位先生,有话好说,千万莫激动!”
  兰昀蓁是何人物?聂府三小姐,聂老太爷疼爱的孙辈。今日若是死在了他的成衣铺里,只怕他也见不着明天的朝阳了。
  “你别过来!也不许报警!”那男子一把将兰昀蓁从沙发上揪起来,用她挡在身前方,枪口仍旧抵住她的头,“今日,我只要她的命!”
  兰昀蓁被他死死攥住领口的衣服,勒得难以喘上气,连呼吸也困难。
  她双手掰着他的手指,身后那人激忿填膺,咬牙切齿道:“要怪就怪你自己要救那个洋人督察……”
  耳畔是手枪击锤被缓缓扣动的声响,兰昀蓁挣扎着艰难摸住茶几上的花瓶,几乎是在她抬臂的那一刻,枪声“砰”地随之嘹亮响起——
  不过,不是由她太阳穴边上那把枪发出的,而是在她后背的更后方。
  她听着那声突如其来的枪鸣,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花瓶径口,耳旁是身后挟持着她的那人的吃痛惨叫,以及一声东西落地的闷响。后颈处,那股紧箍的气力顿时松开,她踉跄几步跌在沙发边,忙离那人远些,扯住衣领,终得以喘息。
  掌柜的慌忙上前扶住她:“兰小姐,您没事罢?”
  “二哥哥好生厉害!”
  角落里,被那名母亲护在怀里的小女孩儿挣脱了怀抱,跳着拍手称快。
  兰昀蓁微微颦着眉,手支在柜台上,偏头看见那欢呼雀跃的小女孩,顺着她兴奋仰慕的视线侧身向后看。
  只见贺聿钦就立在店门口处,昏暗的黄昏将他映得身姿颀长。
  他右手握着一把枪,此时觉察她的视线望来,便不露声色地将枪口朝下收好。
  第24章 阑珊月下香(2)
  她不禁扫一眼地上捂着手腕痛呼的男子。
  贺聿钦那一枪打得极准, 毫厘不差,将将擦过那人握着枪的腕骨,不至于伤人性命, 顶多是皮外伤。
  “欸,扶楹,别跑!”女孩儿的母亲欲揽住她, 却没拦得住, 只无奈地笑着看她朝贺聿钦奔去。
  贺聿钦用枪柄将那人的头打晕, 抬手轻柔地理了理扶楹的刘海, 抬眸朝兰昀蓁望去,见她微弓着脊背,手肘撑在玻璃柜台边, 肩头应因呼吸不稳而微微颤动着。
  她似乎比在邮轮上时更加清瘦, 躬身时后背珍珠白泰西缎的衣料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她线条优美的脊骨。
  兰昀蓁平复好呼吸,抬手将衣领捋平整,只觉身侧的光影一暗, 原是贺聿钦来到她身边。
  他低声问道:“可有受伤?”
  她低垂着眼眸轻轻摇头,视线一点点挪到他脸上, 又对上他双眸:“你怎会在此处?”
  “陪小妹买衣服。”他简单回道。
  兰昀蓁忽然觉察到右臂上的隐隐刺痛, 另一只手掌拂上去, 才发觉胳膊上不知何时已被磕破了皮, 正渗出点点血迹。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块受伤的地方捂住。
  “我今晚也是临时起意来取衣服的, 不料突然遇上变故。”
  贺聿钦的眸子落在她遮掩住的伤口上, 沉声道:“昨夜的事情我听说了。”
  她救活了一个国人皆曰可杀的洋人督察, 只怕激起不少民愤。但身为一名医生, 她这样做是不偏不党、允执厥中的。
  冯珍葩揽着女儿扶楹的肩头, 好奇打量的视线在这两人面上来回扫了又扫。
  面前的这位小姐生得那叫一个齿白唇红、眉目如画,天姿国色,与他们家二哥儿倒是般配极了,简直是才子佳人一对。
  她瞧着贺聿钦垂眸注视着那小姐的眼神,心中默默有了一些思量,弯腰凑到扶楹耳边细语着什么。
  说完后,扶楹笑眯眯地地抬头与冯珍葩对视一眼。
  “快去吧。”冯珍葩轻声叮嘱她到。
  柜台边上,贺聿钦正看向兰昀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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