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悄静,而共同呼吸着这片空气的三人各自揣着心事,不露辞色。
  许奎霖不肯放弃:“年少你我初见时,我便知晓你不属于这里,有一日你终会离开聂家,我只盼你能够给我一个机会。”
  兰昀蓁淡笑着无奈摇头,口中要说的话还未讲出来,一道声音似乎是从楼下传上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那是聂之仪的声音,伴着她的高跟鞋轻快踏上木梯的声响——“二楼的玻璃油画,少将军可是自己观赏完了?”
  听见“少将军”三字,兰昀蓁下意识地联想起那个人,一股不大好的预感在心底渐渐升起。
  她立即转身,抬眸望向楼梯口,只瞧见一抹深灰色的挺拔背影一晃而过,消失在二楼的楼梯口。
  方才他果真在这……
  那个背影兰昀蓁绝不会认错,是贺聿钦毋庸置疑。
  可他离开得那般快,也不知将先前她与许奎霖的对话听入耳了多少,往心中去的又有多少……只怕是已经误会了。
  懊恼渐渐漫上心头,兰昀蓁欲返身下楼追上去,可面前还有一个许奎霖。
  她叹了一口气,回过身,面朝着他,声音很轻很轻:“奎霖,这些年你从大公子手中夺权不易,这点我很是清楚。同样的,我也清楚你父亲为你和胡婉兮指婚是何意味。”
  许奎霖低首望着她的眼眸,闭着唇,未讲话。
  许家能在上海滩立足,靠的是许氏的航运业和多个重要码头。
  而胡慊是何人?堂堂交通部次长!且他如今官运亨通,坐上这交通部中的第一把交椅更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许老爷既点了这鸳鸯谱儿,便是更加看重自己的二儿子,为了许府将来的家业,有意在给他铺路。
  这一点,许奎霖心中又何尝不知?
  “你忘了我们从前说过的话了吗?你我二人皆会赴往更好的方向,绝不走倒回路。”兰昀蓁适时顿了一顿,“胡婉兮便是你此时更好的选择。”
  许奎霖想要的,她兰昀蓁无法悉索薄赋。
  同样的,兰昀蓁想要的,他给不了。
  她默然抬头,看着眼前与她相识九年之久的男子。
  许奎霖不知她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以为她只是想在聂家、在老太爷跟前搏一个好地位,能洗雪聂绫被老太爷逐出族谱的屈辱。
  然则大谬不然。
  她若真将想法告知了许奎霖,只怕他会以为她在国外被邪教疯了魔。
  兰昀蓁低垂着眼眸,依旧是温和地:“他日你若成婚,我定会相送贺礼至许府。”
  她转身离开,只留许奎霖一人低首立在原处,瞧不清面上晦暗的神色。
  ……
  聂府前院里,聂之仪怀中抱着那只被找回了的波斯白猫,低头抚摸了一下它的毛发,抬头又看向贺聿钦:“贺少将军不再多留片刻了么?”
  被抚摸着顺毛的白猫舒服地轻声叫唤起来,贺聿钦偏眸扫过一眼:“我还有要事在身,便不久留了。”
  聂之仪瞧他不愿多说话的样子,倒也觉着万分省事,点了一点头,送他到大门。
  后头又传来密碎的脚步声响,这次是听差跑了过来,面色焦急地停在二人跟前,忙问聂之仪道:“四小姐,丫鬟们刚发现这猫咪挠坏了阳台上三小姐的裙子,这该如何是好啊。”
  聂之仪不满听差在外人面前的冒冒失失,微颦着眉斥道:“三小姐平日里最是性情温和,哪会同一只猫计较裙子?”
  听差忙接着点头:“是,是,三小姐的脾性是顶好的……”
  贺聿钦立于一旁听着,脑海中又不由得浮现出她与人言笑晏晏时的模样。
  看来她对待下人也是一幅好脾气。
  只是不知那时在二楼,她同许奎霖讲话时的温言款语,是否也是因着平日里养下来的习惯。
  还是说,许家有意与胡家结亲,她同许奎霖青梅竹马,为他返沪,倒也未尝不可。
  聂之仪尚且蹙眉在训着听差,贺聿钦回神,转头对她道:“四小姐不必再送了,请留步。”
  聂之仪忙朝向那辆黑色轿车对他道:“贺少将军慢走。”
  深黑的别克车隐没于浓浓夜色之中,聂家府邸里仍旧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聂之仪怀抱着白猫,腹诽道这贺二公子还真是疏离又冷冽,跟块冰碴子似的,笑比河清。
  她转身回府,吩咐一旁的下人道:“将三小姐坏了的衣服拿去成衣铺里重新做一件新的,要一模一样。”
  听差点头应下来,聂之仪为这麻烦事轻叹了口气,搂着怀中的白猫刚踏上大理石台阶,抬头一看,瞧见的是衣裙飘飘快步走出来的兰昀蓁。
  “三姊姊。”聂之仪打量着她的神色,她眉头微微蹙着,看上去有什么要紧事。
  兰昀蓁松了松眉心,瞥了一眼正门处敞开的大铁门,转头温和问她:“你方才是送客人去了?”
  聂之仪不知她问起这个做什么,只微微点头:“祖父要我招待贺少将军,但他有事在身,先行离开了。”
  兰昀蓁方松了的眉头又细细地拧起来,凝眸望着那扇空荡荡的铁门。
  那处只剩下浓酽而漆黑的夜色,以及几个靠在私家大轿车边点烟闲聊的司机。
  聂之仪一双眼眸观察着她的神色,试探问道:“三姊姊是在寻什么人么?”
  兰昀蓁压下心中的懊恼,面上不露声色,微微一笑:“是在寻你的猫。听下人讲你的猫不见了,我便也来帮着找一找。”
  聂之仪记起方才听差讲的她裙子被猫挠破了一事,瞬间面上赧然,脸颊涨得似打了粉红胭脂:“无需劳烦三姊姊帮忙找了,猫已然寻到了。”
  第23章 阑珊月下香(1)
  安济医院里。
  三楼的特护病房外, 守着一排着装齐整的洋人巡警。
  院长高仲良与兰昀蓁一同前去病房查房,一路上走过来,不乏听见了许多护工、患者们的窃语私议。
  有两个年轻的小护士守在护士台边, 望着那间被重重包围着的病房闲语:“我昨夜未值班,你说那间病房里边躺着的究竟是何人?”
  昨夜值了夜班的护士遮着嘴低声回道:“昨晚上又有工人在租界闹事,巡捕房里的那群洋人很是重视, 为了震慑群众, 英人督察亲自出面镇压, 但也不知那群工人里谁弄来了一把手枪, 子弹恰好打中督察的心脏肋骨,失了好多血,人昨夜送进来时已是性命危浅。”
  另一护士追问:“那么人呢, 现在可救活了?”
  “要是没能救活, 还会有这么多巡捕守在病房门口?早移去停尸房了。”
  “都这样了还能救活,太不可思议了。”
  “你也不瞧瞧昨夜这手术室里主刀的医生是谁。兰医生在美国读的可是医学硕士,若是连她也医治不了,那整个上海滩便无人能医了。”
  “我倒希望兰医生昨晚的手术不成功。那个洋人督察就是个心狠手毒、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这种人就该死了才好。”
  “嘘!你可千万别再讲了……”
  高仲良出现在那两个年轻小护士的身后,手中的病历本倾斜着敲了敲桌面, 她们二人立即回身, 噤声不敢再漫话。
  高仲良面色严肃:“工作时间, 都干好自己手头上的事情, 决不允许议论病人。”
  “是, 知道了。”那两名小护士怯声怯气地回答, 抬头瞧瞧看一眼高仲良的脸色时, 恰好看见了他身后立着的兰昀蓁, 更加不敢讲话了, 又连忙将头耷拉下来。
  兰昀蓁瞧了一眼那两个不敢抬头的小护士,笑了一下,在高仲良身后提醒道:“高院长,我们还要去查房。”
  高仲良张着口本欲再训诫两句,此刻被兰昀蓁劝住了,只好闭口抿嘴:“以后不许再犯。”
  二人走在医院走廊上,高仲良仍在慨叹:“事到今晨,我仍不知昨夜允许你去做那台手术是否是个正确的决定。”
  兰昀蓁一笑:“医者,以救死扶生为心,不视人之高低贵贱。这是从前尚在圣约翰大学念医科时,您教给我的。”
  她自中西女塾毕业后,进入圣约翰大学读了一年的医科,但那时医科学制已改为七年,她若想用最少的时间将心脏学方面的知识学完,简直是难如登天。
  但幸运的是,早在光绪三十二年时,上海的圣约翰便已成为获得美国政府认可的在华教会大学。从圣约翰大学毕业的学生可以赴美深造,耶鲁、哈佛、哥伦比亚大学等名校甚至同意免试招收。兰昀蓁平日里在学校考核成绩项项优异,校方的院长十分爱才,愿意给她写介绍信,让她提早去美国念书。
  高仲良叹息:“坏就坏在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洋人,公共租界的督察,手中不知沾染了多少同胞的鲜血。”
  兰昀蓁回道:“但安济是医院,而非法院。他若有罪,可以死在刑场上,但不能死在我的手术台上。”
  “有的时候,我真是既为你在国外学了一身本事回来感到欣慰,又不免觉得担忧啊。”听她如此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讲,高仲良无奈地笑着摇头,“此件事情的动静闹得很大,登报或许不太可能,巡捕房那边会施压将消息压下来,但这三街六巷估计是已经传开了。洋人横行,民怨沸腾,这个节骨眼儿上你救了英人督察,恐怕会有不明事理的学生与工人记恨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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