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聂老太爷冷笑着垂眸,提着茶盖的那只手往茶碗上一阖。
清脆一声瓷响,老翟叔的那只白手套便按下樟木箱的锁扣,将箱子揭开来。
淡淡却又带着一股恶臭的血腥味于开箱的那一霎在空气中蔓延开来,与兰昀蓁方点燃的檀香气息混杂缠绕在一处,腥香且令人作呕。
屏风外,衣料与沙发椅窸窣摩擦的声响此时更明显,几人皆立即以手帕掩面,身子往后退却。
书房里死寂更甚,聂老太爷大笑问道:“诸位觉得如何?这块红玉可称得上一块好玉?”
众人紧锁着眉头,面面相觑,缄默着不作声。
锁在那樟木箱子里的哪里是一块红玉?
那是一条血淋淋的人的舌头。
居中坐着的那个老者沉沉地笑了,帕子从脸上离开,被攥于手掌心里:“好玉,自是好玉!”
周遭有人也干笑起来:“的确是好玉,不过如今倒也少见了……”
聂老太爷拊手长叹:“好玉少见,但也难保今后不再有。今日诸位也擦亮了眼,日后若还有这般良玉,可莫要忘了拿来一道同赏,也好让大家一饱眼福。”
……
屏风后头,兰昀蓁听闻着开门声与脚步声,将檀香往屋外搁,又将书房的窗子推开。
股股凉风透进来,冲淡了些许血腥气味。
老翟叔此时已摘下了那双白手套,端着药进屋来伺候老太爷服下。
兰昀蓁在书房将散乱的书籍与纸稿整理好,一面听着老太爷与老翟叔的对话。
“那箱子里的东西,之后该如何处理了?”老翟叔将茶水递至老太爷跟前。
聂老太爷漱了口,偏头往漱盂里一吐,冷呵道:“挑个好时辰,遣人去送礼。”
“欸。”老翟叔应下。
兰昀蓁敛眸听着,手中整理着书卷时,恰好翻见几本棋谱与手稿。
她顿了片刻,转身将东西拿给了老太爷。
“这几本明代棋谱与棋谱手稿,皆是从前长兄常拿来翻阅的。”
聂老太爷低头,抬手一页页地翻看泛黄了的纸张,皱着眉,眼底流露出淡淡伤感,不由得慨叹:“你与阿毓皆是在我身边带大的,现今阿毓已亡,是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兰昀蓁安慰道:“长兄与您相处时间更长,感情更深,您自免不了更加伤怀。”
书房门响,从外面被打开,来者恰好是大爷聂缙。
聂缙紧皱着眉头进来,神色严肃,看见兰昀蓁的那一刻,不知是蓦地忆起了她与自己英年早逝的儿子所乘是同一班邮轮,还是对儿子早丧一事感到痛心,两眉间的川字陷得更深。
“大舅舅。”兰昀蓁问候。
聂缙只扫过她一眼,于老太爷对面落座,未有注意到父亲手中拿着的,正是儿子生前爱看的那几本棋谱:“爹,我已派人查了又查,仍觉萧家嫌疑最大,恐怕他们还是在为几月前的那桩子事报复聂家。”
几月前的事情,指的便是聂家抢了萧家的那批军火,拿去献礼做了顺水人情。
老翟叔早已静静地退出书房,斟茶的活儿便自然落在兰昀蓁身上。
她自如地提起白玉茶壶,往两樽茶盏里重新添上热茶,白雾随之升腾弥散,她听见老太爷的手在太师椅的扶手上重重地拍了又拍:“现在再查还有何用?你的大儿子,我的长孙,早已被人暗杀死在了那邮轮的教堂里!”
聂缙一念及长子便痛心刻骨:“阿毓是在您膝下亲自教养的长大的,就算是为了您这么多年的心血,也该严惩幕后凶手!”
气愤的声音之中,缭绕的白雾渐渐散去,兰昀蓁斟茶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几滴茶水偏离杯口,桌上洇开一片水渍。
她忙搁下茶壶,拿一旁的帕子擦拭。
聂缙忽地凝眸盯着她:“阿毓那日同你在一艘船上,此事你竟全然不知?”
兰昀蓁将茶几上的水渍擦净,先是望了一眼聂老太爷,再去看向聂缙:“其实,我本欲一周之后再返沪,只是老太爷派人寄了信到美国,信中写道要我速速返沪,是以我才买了那趟船票。”
“在此之前,我并不知晓长兄的行程,更不知他也在船上。”
聂缙的视线迅速望了一眼老太爷,眼神里有些意外,但又似是不信,继续质问她:“阿毓中枪之时,你又在何处?返航的旅程如此之长,你就没有在邮轮上遇见过他?哪怕一次?”
聂缙连连诘问,兰昀蓁便是想要回复,也不知该先回哪一个问题。
“够了。”聂老太爷按着红玉狮头的文明杖,重重顿着地面,看着聂缙的神色略有不悦,“她是我叫回来的,你可也要怀疑审我一番?”
聂缙敛容,头偏向一侧,噤声不再有言语,眉头却仍是锁着的。
这场质问因聂老太爷的不满而打止,兰昀蓁倒少了一桩事。
聂老太爷脸色依旧不大好看。
他偏头朝她,手里的文明杖杵了杵地板:“今日兰府已遣人来府中问过你好几次了,你后晌若是无事,便动身去兰府探望探望你那位干娘。”
兰昀蓁温顺应下来。
她离开书房时,视线又与聂缙的对上,后者眸色深深,盯着她看,似乎欲将人看穿。她自如地淡淡笑着,朝他颔首,退身出了书房。
-
兰府与聂府大有不同。
于外观而言,聂府的风格更偏向于西方的洋楼公馆式建筑,而聂老太爷又有些念旧,是以屋中陈列摆设便有中西合璧、古今交融的派头。
兰府大不一样,兰家的宅邸自前朝尚存时便落成,当时此处住着的还是某位王爷,待到改朝换代之时,兰家人出手将其买下来,用作女儿的陪嫁。
如今这幢府邸传到兰坤艳手中,她偏爱古雅繁复的建筑,是以这四合院式的、五进五出的传统府邸便留到了现在。
今日申时,兰昀蓁便是从兰府出来的。
她来之前未有提前通信,到了府中,兰府的管家方一脸歉然地对她道:“太太半个时辰前方出门去了佛寺,干小姐若不着急的话,便让府里的司机送您去好了。”
她从车上下来,踏进佛寺,便见着了几个熟悉面孔,其中一位是兰坤艳的贴身丫鬟,后者也认出她来。
“干小姐?!”那人惊喜道。
兰昀蓁微微一笑,手比在唇前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太太可在佛堂里?”
丫鬟点头:“在的,在的,太太一个人在里边,说要清净,不让我们进去打搅,不过干小姐进去自然是无事的,太太见了您开心嘛。”
丫鬟笑着便为她将佛堂的木门打开,吱呀一声轻响,兰昀蓁迈步跨过门坎,轻轻地走进去。
古雅朴素的佛堂里,令人心静如水的檀木线香静静地燃起,堂中光线阴凉清幽,隐约听见有人声低语,伴着细微的佛珠拨动的声响。
木雕佛龛中供奉着一尊佛像,金身佛像坐于莲花祥云台之上,双眸低垂,俯瞰众生,容色慈悲又庄严。
她走得近了,便能瞧见神龛前的蒲团上跪有一人。那人乌发低低盘起,手持一串沉香念珠,一颗颗拨动着,嘴唇一张一翕,轻念着什么。
她敛声悄然走至那人身后侧,于后一排的蒲团上静静跪下,一同拜佛。
念珠拨动的声响渐渐断了,那人仍阖着眼眸,头微微向后偏了一偏:“我讲过多次,不让人进来打搅。”
身后的人不动作,兰太太叹了一口气,缓缓睁眸不悦望去,待到瞧清楚那人的模样时,眼神骤然一怔,不由得惊得喜笑颜开:“哎呦,我的干小姐——”
兰太太喜不自胜,起身要仔细瞧瞧她,却因久跪未起过身,典雅的花卉缠枝的倒大袖旗袍后,一双膝盖隐隐发疼,踉跄一下,险些倒地。
兰昀蓁忙上前去扶住她:“干妈的腿本就有老毛病,如何能跪这般久?”
“久或不久又有何要紧?干妈见了你,心中高兴得很。”兰太太的手指仔细拊过她鬓边的发丝,别至耳后去,“两年的光景,我瞧着你是愈发的消瘦了,心疼得紧。此番回来便不再走了罢?”
兰昀蓁摇头:“学业都已经完成了,不会再走了。”
兰太太欣慰地望着她点头:“好,那便最好。现如今这世道不太平,仗说打就打,咱们一家人在一处,也好叫我安心。”
末了,忽地她又忆起来,望着周遭的佛堂,不禁轻轻慨叹:“这处佛寺可还记得?你尚在中西女塾念书时我常带你来。”
兰昀蓁朝她微笑着点头:“都记得的,干妈。”
兰坤艳信佛,不仅在兰府里专门建了一处别院,供奉着佛像,平日还常去往各个寺庙祈福。
记得自己从前念中西女塾时,兰坤艳便常到此处请德深望重的老法师念经超度亡灵。
她这般做是有原因的。
不为别的,归根究底是为了悼念且安息她年轻时夭折过的一个女儿。也正是因着从前失去了一个女儿,在聂老太爷牵线让她认了兰昀蓁做干女儿后,她便将她视若亲女般疼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