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此言一出,半掩遮面、抽抽搭搭哭着的聂锦枝便彻底用帕子压在嘴唇上,半张脸庞埋进邵文则怀里,肩膀颤抖着耸动,由此噤了声。
灵堂里的其余人皆不敢出声,微低垂着脑袋杵在原处。
唯有兰昀蓁迎眸望过去,与聂老太爷的视线对上。她淡然自若,容色恭敬地朝他点了一点头,算是返沪以来头一回与老太爷正脸相见,问侯了安好。
聂岳海仍旧冷板着脸,威严十足地扫视众人一圈,老翟叔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侧,跟随在他身后离开了侧厅。
余人皆松了一口气,有了老太爷的话,无人再敢于灵堂喧吵。
聂缇挽着兰昀蓁的手出了侧厅,远远瞧去,二人亲若一对真母女。
“你行李可都安置好了?房间的卫生吩咐丫鬟打扫过了没有?”聂缇关切问她。
兰昀蓁的眉眼温和弯着,一一回道:“行李由听差搬去了,房间老翟叔已吩咐了丫鬟,很快便能收拾好。”
聂缇道:“你许久未在府里住,有些事下人也办不妥当,还是我一并去帮忙的好。”
兰昀蓁不愿她多劳累:“今日您往返这灵堂与大宅间都有多少趟了,这些小事便不用您来费心了。”
聂缇望着她笑了下,张口欲再坚持,却被一道声音截断……
“昀蓁。”那道声音的主人自两人后方匆匆赶上,在她俩面前停下,“还劳留步。”
一张文气谦逊的脸孔呈现在她眼前,兰昀蓁朝他和气道:“大姐夫可有要紧事?”
邵文则缓出一口气:“也并非十万火急的事情,不过这件事还是想向你请教。”
他视线略微在聂缇脸上掠过,后者觉察到那抹视线,通情达理地淡然一笑,轻拍了一拍兰昀蓁肩头,柔声道:“那就这般讲好了,我去瞧瞧你房中可还要添些什么物件。”
兰昀蓁侧脸,余光瞥见聂缇的影子渐渐消失,视线重新回到邵文则脸上:“大姐夫要问的是何事?”
看着聂缇走远了,邵文则面色抱歉:“先要代锦枝同你赔个礼,方才她情绪不好,冲你发了火。人处在气头之上,说的那些话难免有些伤人,你别往心里去。”
兰昀蓁淡然一笑:“我能理解长姊。她与长兄一母同胞,姊弟二人是几个小辈里最亲密的一对,且她又在孕中,情绪不稳在所难免,这件事我从未往放在心上。”
邵文则宽慰地点了点头,兰昀蓁对他道:“不过,你要说的便是这件事?”
“其实还有一事。不过,你我关系不便久谈,我便直说了。”邵文则敛了些笑意,眉宇间的川字透露出深深忧虑,“事情是如此,我有一胞姊,几年前便得了一场病,病情有些重,虽尚未到药石罔效的地步,可她自己不愿再接受治疗……”
话到此处,邵文则低首顿了顿,方继续道:“我想请你去开导她一番,说不准——对了,你若方便的话,诊费我会以时间依照医院薪资的双倍交付给你,不会让你白劳累。”
兰昀蓁沉思了片刻,方开口问道:“大姐夫这话生分了,你是聂府的姑爷,我自不会要你的钱。只是有一事我也想问,若是心脏方面的问题,我自然熟稔,可不知你姊姊得的是否是这方面的病?”
邵文则顿了片刻,望向她,面露难色:“家姊所患的并非心脏病,而是妇科病。”
话至此处,兰昀蓁蓦地记起,与邵文则一母同胞的姐姐邵元菁,正是贺聿钦的兄长、贺家大房长子贺亥钦的妻子。
听闻邵元菁的身体很是柔弱,前几年接连三次小产,自那以后元气大伤,愈发郁郁寡欢,常年卧病在床,深居简出,现今已渐渐淡出交际圈了。
空气又默了好一会儿,他方接道:“但你放心,昀蓁,我并不是有意叫你为难。治这方面病症的大夫家里人已为她寻来了不少,只是她自己郁结于心,不愿见那些人了。今日我来寻你,也是想拜托你帮我开解她的心结。”
兰昀蓁道:“若要说开解心结,这件事由令堂来做不是更为妥当?何必要我一个外人来帮忙。”
邵文则甚是无奈地一笑:“你有所不知,我母亲虽疼爱女儿,但在思想上和心里还是十分保守传统的,两人也谈过不少次,皆是不欢而散。我来找你,也是想着你是留过洋的人,思想、见识自与普通人大不相同,家姊也偏爱有才华的女孩子,且同为女性,年龄相仿,有些事情更加方便聊起。”
兰昀蓁又问道:“你姊姊现如今住在何处?”
“自然是贺府。”邵文则回道。
兰昀蓁日有所思。
现如今贺聿钦人停留在上海,贺家两房人虽似乎早早地分了家,但总归……
她抬眸,温和朝他道:“既然大姐夫这般讲了,那我便尽力一试。”
邵文则心中松下一口气,喜不自胜:“那便有劳你了。”
第17章 今朝归故里(2)
这日, 报纸上刊登出了一则讣告。
四日前,公共租界的副总巡捕于赫赫有名的丹桂第一台中独定了一间包厢赏戏,不料折子戏落幕之时, 副总巡捕突发了哮喘。药未带在身侧,也无人在戏音之中捉捕到他的残喘,人就这般凄凉地在繁闹中离去了。
“这人不是同聂缵闹的那场游行有关么?”聂府的餐桌边, 六姑太太聂绮正享用着早点, 耳朵悠闲听贴身丫鬟念着报纸, 听至此处时, 忽地微微蹙起细长的眉毛,思索了片刻。
兰昀蓁坐在她对面的餐座上,方用完餐, 听见了她这句话, 并不开口,只低眉捻起桌上的帕子,轻柔揾了揾唇角。
今日不凑巧,餐桌边上只有三人, 剩下的一位是坐于主座边上的二爷聂纮。
聂纮搭着二郎腿,此刻正单手握着报纸另一面, 耷拉着眼皮浏览着, 口中啜饮着一杯橄榄茶:“少提起死人的名字, 别招了晦气。”
聂纮与聂绮皆是老太爷的二姨太太所生, 两人不将兰昀蓁放在眼中, 此刻讲起话来旁若无人。
“哎呀, 这人死了也好, 也省得爹成日惦念着如何给心爱的小儿子报仇了。”聂缇什么也不知, 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 一旁的丫鬟叠好报纸退下去。
兰昀蓁放下帕子,安静地起身离席,对面的聂绮却冷不丁唤住她:“今日老太爷在书房里忙些什么?还叫了那些人过来?”
聂绮口中所讲的“那些人”,指的是与聂岳海经年有生意往来的好几位元老。
“那几个老江湖最是难磨,不知要将事情拖多久,我还等着同爹说事情呢。”聂绮不悦。
兰昀蓁温和笑笑:“今日老太爷特意叫几位元老过来,似乎是为了赏一件大礼。”
闻言,聂纮一挑眉,报纸仍旧撑开着,头却并不抬起,用黑眼珠子睨着她,露出几分下刻薄的眼白:“大礼?是何大礼,你瞧见过了?”
兰昀蓁回道:“这份大礼是在老太爷手里,二舅舅若想知道究竟是何物,不若我去看看再告知你?”
聂纮冷哼一声,抖了一抖报纸,继续扫着。
兰昀蓁离开餐厅,转身去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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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头,坐了四五位花甲耳顺之龄的老者,虽已上课年岁,可瞧着却精神矍铄,老骥伏枥。
尤其是几人里居中坐着的那位,一副鹤发松姿模样,衰而益壮,阴翳的眼皮子遮掩不住犀利而精明眸子。
“不知今日岳海老弟叫我们一道过来是有何要事呐?”中间那位开了口。
聂老太爷拄着那柄雕刻着红玉狮头的紫檀木文明杖,于太师椅上坐下,喉间发出沉沉两声笑:“要事倒算不上,不过是得了一方上好红玉,邀诸位前来一并赏玉罢了。”
坐席上的几位不动声色地相觑一番,聂老太爷笑意不达眼底,单手按在文明杖上的那樽红玉狮头上,另一手摆了一摆,吩咐下人上茶。
兰昀蓁走至四折竹影缂丝屏风后,垂眸将案上香炉里的香灰以灰押平整好,扫去炉壁边缘的余灰,轻柔地把香篆压放好。
屋里的众人饮着茶,各怀心事,不乏有人按捺不住心思,匆匆吃了一口滚烫的热茶,又匆匆地试探着问:“聂兄说的那方红玉现今在哪儿,怎地还不拿上来给大家伙儿一睹为快?”
聂老太爷隔着袅袅茶雾冷笑却不语,冷冷的视线扫过来,那人只觉后脊森然,由此便缩着脖子噤了声。
老翟叔此时将书房门打开,双手戴着洁白手套,掌心里端了一个两掌宽的樟木箱,笑容恭敬地问候道:“诸位老爷莫急,宝玉这就呈上来。”
屏风后头,兰昀蓁的指尖捻住香粉勺,不急不缓地往香篆里添上香粉,又用香铲将粉末悉数填至镂空的花纹凹槽处。
听闻屏风另一侧传来一阵衣料在坐席上挪动的窸窣声响,她轻轻提起香篆,让香粉脱模,聚成如意莲花纹的香粉便安然落定在香炉里。
余人皆不由自主地往坐席前挪了几寸。
居中坐着的老者仍旧面不改色,看似自若地放松坐着,耷拉着眼皮睨着老翟叔手中将要打开的盒子,脊背却也不由自主地挺立几分,以此使视线看得更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