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9章
裳熵说:有些死法不丢脸,但痛苦。
心中浮现出了很多画面,慕千昙以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考验语气,问道:比如?
不用费心就将回忆之书翻开,因为裳熵时时刻刻都在重复品嚼。她状似轻松地笑:岩浆海。
死亡不应该是能反复体验的事,但若不幸体会了,有机会反复思索,来回比较,到最后会发现,还是第一次的死亡最为触目惊心。
在数次去往伏家的经历中,慕千昙也见识过那祭坛之下的沸腾地狱,只是升腾而上的热气就足够将人烫伤,遑论身处其中。她抓住女人的一缕发尾,不管指尖指缝都染上水迹:去恨魔物。
我本就恨她。裳熵喃喃道:也恨师尊。
慕千昙:嗯。
脑海中的画面让人窒息,像被钳住喉咙,裳熵的舌头也颤抖起来:是师尊让我体会到了,原来还有一种死亡比肉。体上的痛苦还要更加可怖。
像是为了确认人还在似的,她从被裘间抬眼,濡湿黑发间,一双动人心魄的蓝金眸子,是任意一个铁石心肠之人都无法抗拒的纯粹。所有情感在那里都得到了放大,把细节一览无余得展示出来,而这正是目光主人的目的。
她再一次彻底地表露了,曾在胃之塔中承受过的委屈与绝望,以及对于永恒失去的恐惧。
慕千昙不为所动:被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牵动心神,不管源于爱还是恨,都不是幸运的,最后得到的也只有痛苦。
裳熵的这份专情反而证明了她的想法,把自己的心寄托于她人,就算能得来短暂的欢喜,结局也不会尽人意。裳熵看出了师尊的蔑视,但没有辩驳,而是重新把头埋下去,换了一副口吻:能看到你,真好。
慕千昙顶了下膝盖,提醒她重逢之期已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现在不是我刚回来那会吧。
这次轮到了裳熵不为所动:师尊坚持度过了那么多苦难,现在还好端端睡在这里,我还能看到你,听见你的声音,真好。
片刻,她小声道:我觉得,人与人之间能够相遇,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如果我十五岁那年,没有进入那个巷子,是不是就不会遇见师尊了?
慕千昙道:那倒不是,我去那个小村子就是为了找你的,不在巷子里,也会在别的地方,把你抓回去。
裳熵点点头:嗯,师尊说过,是为我而来的。
慕千昙道:早就提醒你不要骄傲,你心里清楚我是为了什么而找到你。
为了一场蓄谋已久但没有实现的罪恶。
裳熵露出一个孩子般的笑:师尊没有如愿以偿。
慕千昙难以反驳。因为事实就是,她费了老大劲做足了麻烦的前置准备,却最终放弃了这个唾手可得的机会,还反向威胁李碧鸢另寻她法。她是个从不缺乏执行力的人,可以为自己的一切恶行找到借口,加以辩护,最后有没有真正去做,这就是她的态度,再怎么也否认不得。
她不可能更改自己历史的选择,且她隐隐觉得,就算重来一次,结局也不会有所变化。
那么,是出于什么原因放弃了呢?
是她重新想出来的理由担心作为女主之后的裳熵死掉了,世界就此崩塌吗?
她会在乎这个世界是怎样的状态吗?
好像也没有这种多余的好心。
许久之后,她只是说:让魔物那混球捡到便宜了。
裳熵没有表现出对这个回答的态度,她微微撑起身子,免得压得师尊腿麻,而当她意识到师尊无声忍耐了这些指她得寸进尺地接触与毫不顾忌的寄托重量,却没有引起师尊的反对时,一种酸涩的欣喜如同泡沫在她心中泛滥。
师尊,可以再说说我们两个吗?她问,尾巴探了出来。
分离的时间,没能创造什么共同的回忆,而还住在一起时,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近乎形影不离,慕千昙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看到你就烦,没话可讲。
裳熵划定范围:说说我们的过去,我担心师尊忘了。
首先从脑海中划过的是一道白色,在暗夜中肆无忌惮的奔跑。慕千昙想笑,却是忍住:你小时候的事太过于惊世骇俗,我这辈子没遇到过比你还要荒谬的人,要忘记那些事,最起码还要再轮回几次。
裳熵紧追不舍:那师尊最先想到的是什么?
考虑到她性子有多执拗,慕千昙抱着赶紧打发的心思,决定随她提问,并给与最诚恳的回答:裸,奔。
听起来很是离奇,行为上也是,但也并非全是坏处,至少证明了这大傻龙在掩饰自己方面不会付出一丁点努力。她热衷于赤。裸,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
...还有呢。
食量惊人。
尤记得刚见面那会的那顿早饭,她人不大不胖,看着甚至有些消瘦,却在餐桌上以牛一般的胃口,第一次叫慕千昙见证到书中文字的具象化,而上一个接近的时刻,是裳熵被甩飞,面具掉下里的那一刻。两者都是同样的震惊。
如今的裳熵已抛却了这一习惯,不再为满满的饭碗而开心到满脸笑容。她长大了,明明应该变得更加饥饿,却不再渴求食物。
还有?
脾气火爆。
早年还受到炽热龙血影响的大傻龙,脾气称得上暴躁,脑袋似乎没有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一切仅凭直觉,好在她富有朴素的正义感,就算是耐心不足,也可以衍生为热情,充满活力,不算是非常令人难以忍受。
反应迟钝。
若是作为倾听者,算是不错的优点。
胡乱咬人。
这绝对是恶习。
脑中响起了快门声,不可见的镁光灯打亮在眼前,慕千昙被迫打开了陈旧的相册,想起了许多。
踏着火海来救一个讨厌师尊的笨徒儿,站在窗口承诺要帮她种昙花的少女,翻天镜中原本空白的心明之人,手腕上治疗晕船穴位的红肿,腌蟹腿,蚁巢中绝不愿放开的手,壶城地狱里倔强的影子,万药仙岛原野上的雷火。
以及那场拼死逃亡。
同样从未放弃,坚韧忠诚的恶面猫官。
慕千昙知道自己经历不少,却惊讶于遗忘的也那么多,那足以拼凑出一个和眼前人截然不同的裳熵。
当所有人都被预言吓到胆寒,又垂涎于大龙的力量,而对她百般揣测时,她也许是最后一个记得这大傻龙本性的人。
回首往日,她所阅读过的,那本以热血龙族少女为主角的小说,早已是过去式了,现下是她们两人共同经历的新篇章。她不再是女主,她也不再是女配,幸与不幸不再不公平。
视线放空,慕千昙动了动唇。
描述就这么中断,好在有已经抛出来的内容。裳熵从袖子里顺出纸笔,用舌头湿了下笔尖,装模作样在纸上写写画画:裳熵喜欢裸。奔,食量惊人,脾气火爆,反应迟钝,胡乱咬人....
不难看出,师尊在想着某些事,裳熵耐心等待,直到那人自回忆中醒来。
听起来像某本三流小说里一章就会登场然后莫名死去的奇怪路人甲,慕千昙突然接话,总结道:都是你的缺点。
裳熵没有戳穿她的走神,给出了一如既往的包容:缺点也是我的特点。
她检视着纸上的字,煞有介事道:师尊还少了一样。
慕千昙:勉强给你加一个无知好骗。
裳熵纠正:裳熵对师尊的爱,才是她最大的特点。
她总能那么轻松说出这种话,好似不需要扪心自问就明白那心意绝对不会变化。慕千昙望着她的眼睛,问道:你最重要的本质里掺杂了别人的影子,甘心吗?
裳熵道:这就是我心的意愿。
她继续挥毫在纸上写到:师尊亲口承认,裳熵是很难忘的,她的活力给师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让师尊冷硬如铁的心也烙印上了她的形状,挥之不去。
慕千昙道:....你要是良心尚存,就少胡编乱造。
裳熵道:师尊总是下意识否认裳熵对她的重要性,她不想去看真实的自己,一昧竖起铜墙铁壁。这样做是徒劳的,因为她早就知道,两人已密不可分,一起死去,又一起活过来,没有谁曾与她结下过那样深厚的羁绊。
滚。慕千昙抬脚踹她,随即不可救药的从这个动作回想起,甘泉山上她脱去鞋袜,脚尖点在少女肩头的那个月夜。
她从裳熵那陡然充满笑容的脸上解读出了一个意思,那就是两人想到了同一个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