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恍惚间,秦崇礼似看到了十多年前,他刚正式上任太子太傅的那段日子。
  六岁的小太子总提前到东宫学馆,亲手为他泡了茶等他。御赐的上品茶叶,精巧的各式茶点,翻着花样地给他备上,待他恭谨又亲近。
  那样小小的人,满心满眼都是崇拜与期待地看着他,他恨不能一日便将一生之学倾囊相授。
  只可惜……
  那样简单的时光太短,短到他尚未讲完启蒙的第一本《千字文》,皇帝便又选出了太子少傅,太子侍讲与侍读,并几个文官,同时调整了太子的课业。
  他从日日进宫,变成了一月只需进宫讲学一次,并且只需要教授几本指定的典籍。按当时皇帝的意思,太子的品行是最重要的,皇帝将这最重要的部分交给了他,他只需让太子成为一个心怀仁爱的人。至于其他的学问,自有太子少傅等人操心。
  帝王之意,他自不敢违背。只是在最初,他总还忍不住在下朝后问问其他几位最近的教授内容。只不过问了一两次,便又迎来了帝王的谈话。
  秦崇礼便知了。这太子太傅,或许只是个虚位,只是用来彰显皇帝对曾经不支持甚至反对过他的老臣子也能重用的……仁义。
  自那以后,秦崇礼便再没打听过太子的其他课业,待太子亦不敢似最初那般亲近。
  一直到……今日。
  江芜只是闭目休息,并未真睡着,所以当面前大片阴影投下时,立刻就睁开了眼睛,而后在看清面前的人时,一下子瞪大了眼。
  “祖父,你们在玩什么?”在板车上睡了一觉的小团子,刚坐起来就看到旁边祖父和推车的姐姐互相瞪着不说话,很好玩的样子。
  小团子扭动着想要爬下车参与一下,然后被板车上的“坏人”捞进了怀里。
  “看你闲的,快把这些云耳翻一遍,一朵朵翻,一会儿晒不干就发霉了,不能吃了。”杜引岁低声吓唬小东西。
  可怜的小团子有被吓到,也不挣扎了,就那么坐在“坏人”怀里,伸着小短手翻云耳了。
  杜引岁与秦崇礼对视了一眼,不过并未有更多的催促。
  小孙女乖乖在板车上翻云耳,小孙子蹲在地上……挖地?两人都耳不闻外事的样子。秦崇礼看了杜引岁一眼,其实有些想让她也别听了。
  当然,看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就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
  也不知这小杜姑娘知不知道,她这会儿的眼神,和之前自己那儿媳摔那一跤时的一模一样。
  “江芜……”秦崇礼没再管别人,回转了头缓缓开口。
  “老师……”江芜挺直了背脊回话,又突然意识到这样一站一坐不礼貌,赶紧地想要站起。
  “不用起来。”秦崇礼伸手虚空按了一下,也跟着坐下了,“我有些事,想要问你。”
  “是。”江芜坐得端正。
  有些决心,下定了就好,有些话,开了头也不难……
  江芜不知秦崇礼问话的本意,只不是什么不可言说的事,自是知无不言。
  于是很快,秦崇礼就知道了这些年,江芜都在学什么。
  好好好,仁义与礼教,玄学与清谈,书法与绘画,大量只背诵甚少详解的诗词歌赋文艺典籍……虽不能说是什么没用学什么,但是这些对当一个帝王,也的确没什么用。
  这么多年,你不觉得哪里不对吗?
  秦崇礼看着眉眼清澈的江芜,这句话根本问不出来。
  她怎么会知道呢……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人告诉她世界的样子,她当然只能看到别人允许她看到的那一部分。
  但是,前皇后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吗?
  “我……多问一句,前皇后娘娘是否会询问你的课业?”秦崇礼对从未为江芜下过厨的前皇后并不抱有期待。
  然而,江芜点头了。
  “母……”江芜开口,却是茫然了一下,似找不到正确的称呼。
  “你娘。”杜引岁瞧着了那为难眼见着要变成难过,忍不住在一旁插嘴。
  “我娘……”江芜顿了顿,“我娘会问。前些年她要求我精进课业,因为父皇时不时会招老师们问话,若我学得好,父皇便会与她夸我。近些年,父皇钟情书画,她便要求我在书画课程上更用心一些,有时也会让我选出些新作,待父皇来时过目。”
  秦崇礼:“……”没一句爱听的。
  杜引岁曾翻过原身的记忆,知晓皇后不是个爱女儿的。现在听秦崇礼盘问一番,自是也听出了这个皇帝也够呛。
  好好好,感情你们两夫妻都明白呢?江芜就是你们夫妻play的一环呗?
  杜引岁有点生气,哦……不,看着这会儿好像陷入对过去某些还行的回忆中的江芜,她不止一点儿生气了。
  “你赶紧说吧,不说我要说了。”杜引岁看向秦崇礼。
  秦崇礼:“???”
  不能吧,他刚才不过问了问江芜以前的课业,不管是那些没用的,还是真正有用的,都不是宫女能接触了解的东西吧?她这是懂了什么?又要说什么?
  不……
  秦崇礼看清了那小杜姑娘面上的生气,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她说不定,真的懂。
  可是,秦崇礼还没想好。
  他很怕,他猜测错了,他怕这不是救人,是害人。
  “有时候,恨也能让人活下去。”
  来了,只有口型的话,又来了。
  秦崇礼也是佩服自己,怎么又看懂了。
  “老师,怎么了?”江芜迷茫地看了秦崇礼一眼,又转头去看杜引岁,“杜姑娘要说什么?”
  秦崇礼觉得小杜姑娘想得太简单了,就他看江芜的样子……未必能生出恨来。
  不过,至少能减轻点愧疚吧?
  杜引岁没有催秦崇礼了,因为她清楚涉入他人的命运,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就像是……她在末世最后做的那样。
  “江芜,我此时在此地,是因我自己的决定,并非你的错。”秦崇礼两难选易,先选了自己的事开口。
  他从不觉得自家被流放是江芜的错。正因为没这么想过,所以从不觉得有和江芜说的必要。很正式,很奇怪,很多余……他一直是这样想的。一直到早晨,小杜姑娘的那些话。
  而有些话,从不多余。
  面前的小姑娘瞬间红了的眼圈,让秦崇礼无措地看向小杜姑娘。
  杜引岁微摊手掌,给了他一个你继续的手势。
  可恶!无声的话,奇怪的手势,他都看懂了,一点都不想看懂!
  “咳。”孤军奋战的秦崇礼轻咳了一声,重申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该为这两个小东西,还有我那儿媳负责的人是我。是我的选择,让他们在这里。但是,那不是你的错。因为你没有选择。”
  你……可能从来没有过选择的机会。
  微红了眼圈的江芜想要开口,却被秦崇礼的手势再一次压下。
  “我还有话要说。”秦崇礼正了神色,“听完这话,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是我撕开了那蒙着纸,露出来下面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东西。现在,才是你判断的时候。我曾辅佐你父皇那早夭的嫡兄,我来和你说说那位曾经学习过的东西……”
  陌生的书名,配以一两句简单的介绍,一本又一本,流水一般从秦崇礼的口中吐出。
  江芜初不知秦崇礼之意,只听到后头直白的“帝王心术”“制衡之法”“吏治仁政”……便开始渐觉出了不对。
  随着最后一本说完,秦崇礼止了声,两人面面相觑,久无人言。
  看着江芜变得苍白了许多的面色,秦崇礼觉得……这些年,她或许对那些课业也并非毫无所感。
  也是,便是两座大山,一内一外严防死堵,但总会有那么几缕风吹过不太一样的味道。
  只可惜,对于被人攥于手中的雏鸟来说,感觉到了……还不如没感觉到。
  “我回来了!”楚秀兰狗狗祟祟地回到板车边,直起了腰,方后知后觉地发现气氛好像有点小问题,“怎么了?”
  “无事,你都问清楚了吗?”秦崇礼不敢再看江芜,十分感激儿媳归来的时机。
  “嗯,慧清……哦,慧清就是那卫家姑娘,她说按上回的情况,就这么几捧云耳衙役们是看不上的。不过那时候谭望的规矩,是弄到野味了不论多少分走一半。那些捡柴火的时候捡到的野菜菌菇之类的,要是一两把也没人管,要是弄的多了或者正好衙役们也缺,就得让衙役们先挑些,一般最多也只会挑走一半。”楚秀兰说着,又道,“不过慧清说,上回是那样,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也不一定。”
  杜引岁收走偷看江芜的余光,看向楚秀兰:“还能进山弄野味?”
  “也不算是进山吧。后头走山路,天气又冷了,傍晚扎营的时候总要去捡些柴,不止衙役们那儿烧,囚犯这里也要起火堆才能抗住冻。捡柴时间长了,走动的地方多了,运气好说不定能遇到只山鸡兔子之类的。”楚秀兰想起了杜引岁让她问的另一件事,“这路再往前走个一个多月,在熙州近岱州的地方,有个村子卖黑羊皮。没有冬衣被褥的囚犯都能在那里添置一次,身上没有银钱也没关系,可以挂欠条。听说是衙役们先付,囚犯写欠条,到了凛州,衙役们把欠条挂到凛州流所里,到时候做额外的工还钱给流所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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