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也不是什么秘密。”晏元昭神色冷淡,“你不要自作多情以为你就是本官夫人了,我娶的人是沈府的女儿,不是你这个冒牌货。”
  沈宜棠飞快地点点头,虽然仍是疑惑,“可不管你把谁当成夫人,你这个夫人都回不来了,你不说她死了,却说她病了,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晏元昭语气森冷,“你别忘了,我的麻烦都是你找的。你还有胆子教训我?”
  “对不起,我随便问问。”沈宜棠低下头,心道她只给他找了一时的麻烦,他自己硬生生将麻烦抻长了四年。
  “你这样做,不就没法续娶了。”她道。
  “很要紧?”晏元昭话锋利得很,“你不也没嫁人?”
  这话就太没道理了。
  全天下不把娶妻生子看做要紧事的男子,恐怕只有和尚和太监。而且,此事又怎能和她相类比?
  但晏元昭就是一副“本官说的很有道理”的样子,沈宜棠也没什么法子。他的人生大事,他都不急,她急个什么劲?
  晏元昭显然从嫁人这一问题上延伸到了别的,沈宜棠听到他发问,“老实告诉我,你年纪多大?”
  “比你小两岁。”
  “......你装作比你小五岁的沈娘子,也不害臊。”
  沈宜棠不说话,心里打定主意如果他敢嘲她年龄大,她就反驳回去。
  但晏元昭没有,他又恢复到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抛出一个看似寻常的问题。
  “一直没问你,你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沈宜棠摇摇头,“我没有姓名。”
  “没有姓名?”晏元昭微怔,“难道你无父无母?”
  “我只有阿娘。她生我之前不知遭遇了什么,怀着我四处流浪,还失去了记忆,把她自己还有她夫君的名字都忘掉了。我自然也没有姓氏可承。”
  “大周编户齐民,凡男女老少皆登籍造册,令堂和你......”
  晏元昭说到这里,略有停顿,沈宜棠大概猜到他想问什么,坦言不讳,“阿娘和我不在任何一州一县的户籍册子上,我们一直是流民。”
  大周百姓分良籍和贱籍,士庶为良,奴婢娼妓等为贱,在这两者外的罅隙里,还有更为卑下的人,比如逃犯、流民、乞儿,他们藏头露尾,卑如蝼蚁,蓬草一样地活着。
  “我十岁的时候,阿娘死了,就剩我一个人。我走哪算哪,爱叫什么叫什么,你说我一条贱命,其实还是往我脸上贴金了,毕竟我连贱籍都不如。”
  她想起阿娘刚死那一阵,她在街头讨生活,坊间对她这种人的形容是一条烂命,烂在田里庄稼都嫌晦气。
  晏元昭一阵沉默。
  他的沉默通常有着丰富的意蕴,沈宜棠擅长读人心,却总读不准他的想法,此时也不例外。
  是更加瞧不起她,还是说,有一点可怜她呢?
  若是后者,她要不要再加几把火,卖一下惨给他看,好叫他心软,开恩放走她?
  安静的马车里缓缓响起男人清朗的声音,“你虽没有正经名姓,但令堂必也会给你起名字。那么,你叫什么?”
  沈宜棠没想到他还在一本正经地问她名字。
  她方才一直坦荡,此刻却开始有些局促了,眼睛垂着,看鞋面上绣的呆滞莺鸟。
  “回答我。”
  “母亲给我起了小名,她唤我......”女郎睫毛微抖,“唤我阿棠。”
  第67章 真姓名“你胆敢叫人,我立刻杀了你。……
  阿棠是她的真名,唯一的真名。
  那时她还小,窝在阿娘的臂弯里,随她四处漂泊。有时运气好,找到能借宿的庵堂或好心人家,有时运气差些,就在破庙甚至桥下过夜。
  天常常很冷,她总是很饿,阿娘一遍遍哄她,阿棠,阿棠,不要哭,快些睡,睡着就不冷了,睡着就不饿了。温柔的抚慰散入晚风,浸透往后无数个夜晚。
  她在还说不出囫囵句子的年纪,就学会控制自己的哭声不给阿娘添麻烦,学会蒙头大睡躲过痛苦煎熬。
  等她将这两个音发得比阿娘还字正腔圆后,她开始喜欢“阿糖”这个名字。干脆,圆润,甜滋滋的,她像喜欢吃糖一样喜欢她的名字。
  直到阿娘教她识字。
  原来不是糖,而是个奇奇怪怪的字,小女孩有些失望。阿娘告诉她,棠树是一种有美好寓意的植物,开的花叫棠梨花,也叫甘棠花,白白的,小朵小朵挤在枝桠上,像落在春天的雪,好看极了。
  阿棠听完,说阿娘一定很喜欢这种花。
  阿娘点点头,说很久很久以前,她在山上学琴,那座山有一片很美丽的棠梨花海,至今她都很想念。
  阿棠睁大了眼睛,阿娘,你恢复记忆啦!
  嗯,不过只有一部分,阿娘笑着说。
  没关系,阿娘迟早能全都想起来!
  后来她阿娘真的拾回所有前尘过往,却不愿再多提,至死都没有告诉她,自己是谁,她的父亲又是谁。
  阿棠这个名字也随着母亲的死,消失了。
  她混在林州城南大街脏兮兮的乞儿窝里,每天和人打架夺食,她个头小,力气却大,还有股不要命的气势,常常能占上风,哪怕落了下风,也能使诈赢回来,很快就在一群小乞儿中当了头头。
  拥有新身份的阿棠给自己取了霸气的新名字,叫金老虎,从此没人敢欺负她。
  再后来,阿棠进春风楼做打杂丫头,姊姊们唤她红玉,和另一个洒扫的小丫头翠珠凑一对。待够三年,找机会跑了,从此开始在各道各州胡窜,扮道士起个道名,当侠女编个侠名,用过多少个假名,她都数不清楚了。
  世上没有几个人知道阿棠真名,名字不被人知晓,不被人唤,好似就失去了意义,但在阿棠心里,反而因此变得更珍贵。
  这种心情在发现她与沈五娘的姓名有几分相似时,杂了一点淡淡的酸味,被她小心藏好。
  晏元昭的发问重新唤起了她心底的酸意,以及一些难为情。不过阿棠没有为此烦扰太久,她知道他不会这么叫她。
  晏元昭确实也没有这么叫她。
  他问过,惊讶一瞬,仅此而已。
  一下午车轮辘辘,行了几十里,队伍在太阳落山前到达一家旅店。
  晏元昭此去庆州,轻装简从,没有亮出他官员的身份,随行护卫亦是家常劲装打扮。旅店开在城郊官道,店面虽不大,但接待过各色沿途旅人,店主和伙计多少见过世面,观他一行人言行举止,猜到主人身份不凡,因而态度着意恭谨,做事也极是妥帖,很快按要求开好房间。
  阿棠跟着晏元昭上楼,来到最里头的一间天字号房。
  这间是旅店最好的房间,宽敞明亮,雅致整洁,尽管如此,在白羽看来,还是太过简陋。他站在门外,和伙计交代还需添置的东西。
  阿棠在一旁等白羽说完,小声和伙计补充了几句。
  不一会儿,伙计送来需要的物什。
  白羽开始忙活,泡茶、熏香、点灯等等,阿棠拿着伙计送来的被褥,娴熟地给自己打地铺,铺好后甚至还帮白羽分担活计。
  两人一个是晏元昭的小厮,另一个,看着竟像是他的丫鬟了。
  白羽打理好房间,最后将两份饭菜放到案上,关门退出去。
  晏元昭慢悠悠地拿起筷子,阿棠这回不急来吃,盘腿坐在地上,低头缝补。
  晏元昭观察了一会儿,问:“你在缝什么?”
  阿棠回答:“月事带。”
  下午她小腹隐隐有涨坠感,怕是癸水要提前来了。她没做准备,月事带又是女子私物,外头买不来,只能自己做。
  好在针线和填充月事带的草木灰客店里都有,伙计拿来后,阿棠裁下里衣一截布料开始缝制,已快缝好了。
  晏元昭微微错愕,“你当着我的面,缝这种东西?”
  凡与女子月事相关,都是不吉之物,不得让男子看见。即便是已婚的妇人,面对自家男人,也要把月事带藏起来。
  因而这还是晏元昭第一回见月事带长什么样。
  阿棠有些无奈,他始终将她控制在他眼皮子底下,她能怎么避呢。
  “那我转过去缝。”她干巴巴道,挪动了一圈屁股。
  晏元昭绷着脸吃饭,眼弧擦过地上人圆润的肩背,忽道:“吃完再缝。”
  女郎转回身来,面露为难,“我不是有意要在你吃饭的时候干这个,只是这事等不得,不然弄脏衣裳岂不更不好?”
  晏元昭不是很明白,但他的体面不允许他再问下去。于是阿棠继续穿针引线,缝完去屏风后鼓捣了一会儿,出来已换上另一套衣裙。
  “待会儿我能不能去后院洗一下衣裳?”阿棠小声请示晏元昭,“我还是不小心......蹭上去了。”
  晏元昭皱起眉,阿棠忙解释,“我月信一向很准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来了,真的是意外,其实我很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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