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堂上被告被押回监牢,诸官陆续散去,沈宜棠也起身准备跟着沈宣离开。
  自始至终,晏元昭都没看过她一眼。
  其实她今日未易形貌,也没将脸涂黄,见过她女子身的人不难认出她脸,但晏元昭作为监审官也确实没道理去留意一个磨墨小吏。
  沈宜棠不算失望,有沈宣在侧,她没指望能与晏元昭说话。改装来衙,泰半是做给云岫看的,十来日里她闭居沈府,惬意自在,浑似忘记任务,云岫对她颇有微词。
  然而就在这时,“沈司直。”
  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绛红色袍影疾步趋向沈宣,“晏某今日想在贵司阅览案卷,顺便借司直一位小吏为我抄写。”
  晏元昭目光直视沈宣的同时,抬手指了指沈宜棠。
  沈宣登时紧张,“晏御史,她……写字很慢,要不还是换一位吧?”说着就要让身旁另一位刀笔吏站出来。
  “不必。晏某相信沈司直手下的人,没有不好用的。”晏元昭朝沈宣礼貌颔首,双目轻扫深深低着头的沈宜棠,“随我走。”
  随即与沈宣擦肩而去。
  沈宣仍欲拦阻,“晏御史……”
  沈宜棠朝他摇摇手,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沈宣怔住,无可奈何地看着沈宜棠跟在晏元昭后头走出正厅。
  晏元昭大步流星,沈宜棠几乎跟不上他。片刻功夫,晏元昭来到存放文牍的架格库,他与门口吏员交代几句,吏员旋即捧出几轴案卷送到旁边的空房间。
  晏元昭示意沈宜棠跟他进去,他掏出怀里几张纸放到案上,“今日买官案的判词,你抄一份复本给本官,在本官用完午食之前抄好。”
  说罢提袍便走。
  沈宜棠看看案上的纸墨,看看自外插牢的门,他晏元昭什么意思?
  该不会是没认出她来吧?
  没奈何,沈宜棠磨出一小摊墨,执笔认命地抄起来。她说自己会写抄书体倒也非虚,在她招摇撞骗的生涯里,伪造官府文书是必要的技能。
  判词洋洋千言,沈宜棠紧赶慢赶,花了半个时辰抄完。
  晏元昭回来时,沈宜棠恭敬呈上墨迹未干的几张纸,浅浅微笑,“大人,抄好了,您过目。”
  “嗯,”晏元昭扫视一眼,又递来一轴案卷,“再抄一下这桩案的判词。”
  沈宜棠欲言又止,他真拿她当抄书吏使唤?
  这份判词比上一份还长,她提毫写了几十个字,又放下笔,打断在对案安静阅看卷宗的晏元昭,“大人,小的还没吃午食,腹内空空,您看……”
  管他认没认出来,先放她去吃饭啊。
  “是为本官抄案卷重要,还是填饱你的肚子重要?”晏元昭头未抬,唇未动,声音冷厉如金石。
  沈宜棠语塞,他好大的官威!她不敢再说,继续埋头抄写。
  不知不觉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午后日光暖熏,廊下花影爬上窗棂,沈宜棠又饿又困,昏昏欲睡,抄的速度也慢下来。
  门忽然叩响,一名小吏拎着食盒进来,“晏御史辛苦,本司特奉点心果饮,供您享用。”
  小吏取出食物摆在小几上,有两盏清茶,两盏柑橘饮,一盘透花糍糕,还有一盘樱桃毕罗。
  东西是沈宣着人送的。
  他一直留意着晏元昭的动向,看他留阿棠在房里,觉得实在不妥,几次想冲进去说明实情,都没下定决心。
  那可是晏御史,让人又敬又怕的晏阎王。
  朝里谁人不知晏元昭风头正劲,深得帝宠,御史台向来不设御史大夫,最高长官就是中丞,现任御史中丞年老不怎么视事,晏元昭实质上总领台务,权重势大,入阁拜相迟早的事。
  他怎么敢进去和这位说,抄写的小吏是家妹,快把人还回来啊!
  因而沈宣犹豫再三,派小吏进去送吃食,顺便看看情况。
  小吏很快提着空食盒出来向他汇报,里头的人抄着卷宗呢,看着起码抄了十几页。
  沈宣纳闷儿,也不知晏元昭今日如何得了闲,偏翻出陈年旧案来看。
  房内,沈宜棠嗅着果糕的香气,饿得快哭了。
  晏元昭终于大发慈悲,优雅地用下巴点了点那盘透花糍糕,“拿一块吃吧。”
  沈宜棠如闻大赦,松了笔,三两口吃完,正要拿第二块,被晏元昭持着卷宗的手拦在半空,“只许吃一块,这是规矩,抄完这卷再吃下一块。”
  沈宜棠一僵,当即咬牙坦白,“晏大人,我错了,我不该扮成——”
  “闭嘴。”晏元昭叱她,“继续抄,不然把沈司直叫来,本官好好问问他怎么调教的人。”
  沈宜棠惊讶地看着他,俊逸的面容上写着威胁二字。
  想到便宜兄长胆儿比兔子大不了多少,她舔舔唇上遗留的糍糕香,重新攥起笔。
  从晌午到暮色四合,沈宜棠笔不停歇,抄完的字纸厚厚一沓,案上的糕点盘也见了空,她觉得自己好像干活的牛马,干完吃,吃完干。
  晏元昭读了一下午卷宗,偶尔与她说句话。
  “刚抄的这份判词有三个别字,再细心点。”
  “这张字迹太潦草,不作数,重新抄。”
  “糕饼的碎屑掉到案上了,捡起来,顺便擦擦你的嘴角。”
  “……”
  当烟粉色晚霞铺满窗前,晏元昭终于叫停,“抄完手中的这一份,就搁笔吧。”
  沈宜棠早等他这句,最后赶工一刻钟,笔一放,揉搓着酸麻到僵直的右手,“写好了。晏大人,您心真狠啊,我这辈子没一口气写这么多字过。”
  晏元昭拿起字纸,边看边道:“这是抄写吏每天要做的事,当然辛苦,你假充抄写吏来听审,可有对公堂半点的尊重?可知道万一被人发现,会给你兄长带来多大的麻烦——”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
  第15章 沈二郎“晏御史是难得的良臣,但非女……
  晏元昭手里的这叠纸,翻完判词还剩几页,只见硕大的几列字赫然入目:
  晏大人我错了。
  晏大人我再也不敢了。
  晏大人您饶了我!
  他
  眼皮突突地跳,掀过这页,下一页是:晏大人潘安之貌,玉树之姿,是大周最璀璨的明珠。
  ……什么奇怪比喻。
  又翻一页:晏大人光风霁月,铁面无私,乃国家之栋梁,臣子之楷模。
  纸上字迹饱满俏皮,迥异于方正呆板的抄书体,每字每笔都透着主人说话的语气。
  晏元昭的嘴角彻底压不住了。
  他轻咳一声,掩住欲奔出口的笑意,若无其事地放下字纸,继续教育沈娘子,“官衙和赌坊一样,都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以后不准再来。”
  “可我要是想见您该怎么办?”
  女郎缩在小吏的灰蓝袍里,头巾覆住额头,脸小得可怜,双眼无辜地瞧着他,眼睫被夕霞染得金亮。
  好像问的问题再合理不过。
  晏元昭心里的猜测应了准,她来不是因为好玩,而是为看他。天晓得他从满室人头里精准捕捉到那道熟悉的下巴弧度时有多惊讶,小丫头不吃教训,胆子越来越大。
  知道她在瞧他,他故意垂头不叫她瞧明白。买官案审了多日,个中细节他心里有数,今日就是来走个过场。
  这一垂眸,就不觉小憩了一会儿,醒来还未睁眼,就知那道幽微视线仍投在身。明明是偷窥,却灼热恼人,像猎人盯猎物。
  ——凭什么他要做她的猎物?
  晏元昭从容反问,“你为什么想见我?”
  沈宜棠咬唇,忽地从案上字纸里翻出一张,举在脸前。
  晏元昭打眼一看,是“晏大人潘安之貌,玉树之姿,是大周最璀璨的明珠”那张。
  大周明珠嘴角一抽,扭过脸不理她,“沈娘子,你可以离开了。该守的规矩就得守,记住今日这个惩罚。”
  沈宜棠侧眸看他,明明笑了,还装凶。
  她乖乖起身告退,阖门前,脑袋探回门缝,“晏大人,其实对我最大的惩罚,是您不理我。晏大人今日看到了我,还特地惩罚我,我可高兴了。”
  晏元昭神色难喻。
  沈宜棠嘿嘿笑,关门去找沈宣。
  大理寺放衙时间早过了,沈宣等她等得心急如焚,见她终于被放出来,忙问:“没被识破吧?待了那么久,他都让你干什么了?”
  沈宜棠甩着手,“阿兄放心,晏大人没和我说几句话,他以为我是寻常小吏,让我抄了一下午案卷,抄得我手都麻了。”
  沈宣松了口气,和她从大理寺后门溜出去,坐上自家马车回府。
  马车上,沈宣仍感后怕,“阿棠,这次太危险了,以后你可千万别来了。唉,也怪阿兄没保护好你,要是阿兄能强硬点儿,不让晏御史带走你,你也不用受这番苦。”
  “阿兄不必自责,我倒觉得今天来得很值。”
  沈宣疑惑,“哪儿值了?”
  沈宜棠下定决心道:“阿兄,实不相瞒,我听了那么多晏大人的事迹,一直很仰慕他,想一睹他风采。今日我得偿所愿,心里只觉满足。阿嫂常问我有没有合心意的郎君,我想今日,我得到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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