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秋蘅实不想在这偌大的侯府中守着岁,越性将疏雨斋里的人一应打发下去过节,只自己独自留在院中。
  秋蘅临窗而坐,自对着烛火看了一旬闲书,待到书卷合上,自是觉着脖颈酸痛不适。
  她兀自站起身揉了揉脖颈,这便抬手裹上一件锦缎斗篷,想着去院中走走也好。
  天际墨黑一片,鞭炮之声不绝,秋蘅推开门去,才知外间不知何时起,已然落了雪。
  未待她欣喜之心而起,便瞧见院中立了一人,那人一身夜行衣打扮,肩上已然积了一片薄雪。
  秋蘅叫面前这景象唬了一跳,扯了自己肩头的锦缎斗篷就往那厮身上裹去。
  “大人怎一直站在院中?”她说罢这话,自是扯着那厮朝内里行去。
  也不知这厮在雪地里站了多久,秋蘅指尖所触及之处,只觉冰冷一片。
  她扯着那厮入内,自去锁了门户,而后将榻间锦被取了裹在那厮身上。
  “大人怎这般儿戏?你就算身子再是强健,却如何能抵得过风雪……”
  秋蘅话未必,就叫那厮扯入怀中。
  秋蘅不防他有此一着,额头嗑在他肩头,叫她吃痛地吟了一声。
  秋蘅与这厮相识也近两载。
  素日里,这厮除了占去她些便宜之外,行事自当得起稳重二字。
  而今夜岁暮,他本不该出现在此,偏还独自站在院中许久,竟也是不怕叫人知晓了去。
  秋蘅疑他心中有事,这便也不拒了他,只由着他拥着自己,待到她觉着这厮身上都暖过来了,方道:“大人,是出什么事了吗?”
  那厮没有做答,只是拥着秋蘅的双臂愈发收了几分力,累得秋蘅吃痛,自是蹙起了一双远山眉。
  她猜这厮定然遇上了大事,这便抬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软语幽幽道:“大人,你弄痛我了。”
  那厮这才松开手,扯着秋蘅一道坐下。
  秋蘅瞧出那厮眼眉间的愁絮,不想再过问他所遇之事,只道:“大人可曾用过饭食了?”
  “今日岁暮,我将院中人都放出去玩了,大人若是不弃,我去备些小食来与大人吃可好。”
  那厮自是扯着秋蘅的柔荑不放,只摇了头,道:“我就是知道了一桩事,忽然觉得自己无处可去,只想见一见蘅娘。”
  第117章 棋子与筹码“那我也说个秘密与大人知……
  秋蘅记着那厮先时说过有事外出,想来此次定是事情已毕,而他此时的模样,多半也与那桩事有些牵扯才是。
  他不说,秋蘅自也不问,只是握了那厮满布茧子的手,就这般静坐陪着。
  那厮自是拿自己的眼去描摹秋蘅的面容,喃喃道:“蘅娘不想问我是何事吗?”
  “大人若愿说与我听,自是会开口。若是大人此时不便讲,我多问也是无用的。”
  秋蘅见他身上的锦被有些滑落,抬手又替他拢了拢。
  “蘅娘知我。”那厮执了秋蘅的手,自将她抱着坐在自己身上。
  秋蘅叫他如此行径唬得身子僵硬,抬眸又见那厮神色悲戚,一时也忘了挣扎。
  “我还没与蘅娘说过我要做的事吧。”
  那厮扯来锦被盖在秋蘅腿上,道:“说来,我与蘅娘有些相似,你我的母亲,都早早亡故了。”
  “蘅娘你的母亲为了护你,生生剖腹而亡。而我的母亲,为了护我,自愿用三尺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秋蘅叫那厮这话惊得一双秋水眼眸睁得如同圆杏。
  “我一直以为,是这世道所害。我将自己埋进深渊之中,只想知道当年究竟是谁逼得我母亲不得不自尽。”
  “我如今才知道,那个人,是我的生父。”
  那厮苦笑着,眼眸只盯着矮桌上那一方跳动的火苗。
  “何其讽刺。我一直苦心孤诣想要寻的仇人,竟然就是我的生父。”
  “我总以为,我的生父不喜我这儿子,只是因我母亲一族落败,只是因我母亲自尽而亡,而我作为儿子,并不能给家族带来荣耀。”
  “我今日才知晓,他从一开始娶我母亲就是一场算计。”
  “我母族落罢,他担忧我母亲会拖累他,就将我母亲一脚踢开,将她当做了一个物什,用过即弃。”
  “至于我,不过就是一个烙印,是他的耻辱。”
  秋蘅怔怔地听罢他的话,而后侧了身,一双玉臂攀上了他的脖颈。
  头一回,她主动去拥了这只狸奴入怀。
  “那我也说个秘密与大人知吧。”
  秋蘅将下颌枕在那厮颈窝处,呼出的气息温热地打在那厮脖颈处。
  “我的生父,那位谢侯,要将我当个物什,送入宫中为妃。”
  黄狸奴自是将摆在秋蘅腰间的手又收了几分力,秋蘅略蹙了蹙眉头,又道:“大人,你我的父亲都如出一辙,在他们眼里,妻子也好,儿女也罢,不过就是他们权力路上的棋子与筹码。”
  “当这些棋子能给他们带来益处之时,他们自也愿意扮做一个慈父。可若这些棋子不再听由他们的掌控,自然只能沦为弃子。”
  “这世间所有的爱,都是有条件的。世人只知晓在书中撰写动听的人伦亲情,却从来不提这些动听故事背后的血泪。”
  “他们会与你我说,为人父母者,难不成还会害自己的儿女?”
  “他们会与你我说,他们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我们着想。”
  “他们会与你我说,将你我逼上一条自己不愿走的路,那是他们费尽了心力才拼得的机会。”
  “而你我,便是物什,是棋子,必须乖乖按着他们所希冀的方向行走。”
  “在他们眼中,你我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过就是他们成就自己的家什罢了。”
  “你我是他们用来炫耀的筹码,是他们在自己灰暗人生路上用来装饰的物件,他们自己没有实现的一切,都要叫你我来替他们完成。”
  秋蘅松开他,自拿着双手将自己与他拉开些许距离。
  “大人,他们既不爱我们,我们自当学会爱惜自己。”
  那厮复将秋蘅拥入怀中,仿若要将她揉入自己身躯,与自己化做一体骨血才好。
  秋蘅知她心绪不佳,虽此时身上叫他箍得生了痛意,却依旧只是以贝齿轻咬着丹唇,并未将他推开去。
  那厮抱着她许久,忽道:“蘅娘,取下我的面巾,可好?”
  秋蘅听得他话语间的停顿,似是试探,似是期待,这便抬了手解下了他蒙面的布巾。
  那厮自是松开手,许是想让秋蘅瞧了瞧他的容貌,却见秋蘅自阖了目浅浅笑着。
  “天禄司的规矩,我还是听说了一些的,非死不得与人知。大人,不该知晓的事,我不会问的。”
  秋蘅自阖着眼,手中仍执着那厮的面巾,道:“大人先时不是提过那玉带软香糕吗?我做了些许备着,摆在矮桌之上,大人可以先去用些。”
  那厮自抬了手去描摹秋蘅的面容,那双远山黛眉之下的睫毛,便如蝶翼卷翅。
  那厮一时瞧入了迷,不觉间已在她眉梢处落下一吻。
  秋蘅叫他这等行径唬了一跳,偏此时又好睁开眼了瞧了他的面容去,这便偏着头躲开,道:“大人,不可。”
  那厮听得秋蘅这话,只单手将她抱走。
  秋蘅忽叫他腾空抱起,心下一骇,一双玉臂自攀上了那厮的脖颈处。
  那厮抱着她灭了屋内烛火,这便朝着窗畔软榻上摆着的最后一点烛火行去。
  他将秋蘅放在软榻之上,又扯来了锦被与她盖,这才将最后一点烛火也一并灭了去。“蘅娘可睁开眼了,我已将烛火灭了。”
  秋蘅略略迟疑,这便抬手挡在自己双目前,这才敢睁开眼来。
  她见四周墨黑一片,只能听得那厮的声音自身前传来,当下也安心几分。
  黄狸奴自抬手推开窗子,朔风立时灌入屋内。
  秋蘅畏冷,自叫这阵朔风吹得身行颤抖,忙不迭将膝上的锦被扯了来盖。
  那厮听得这些声响,自将秋蘅揽入怀中,随后扯了锦被来,盖在彼此身上。“蘅娘,今夜陪我守岁,可好?”
  秋蘅略愣了愣,倒是并不拒绝,轻声道了个好字,便将目光移向空无一人的院中。
  院中未有燃灯照明,此时只有远处尚有些许微光透出,倒是能叫秋蘅看向几片玉尘飞落之景。
  “围炉而坐,共赏雪景,这本该是再美不过的事。”
  那厮如是说着,将手探出窗外,好似是要去接上一片雪来。
  秋蘅见他竖子行径,笑道:“岁暮之夜未有圆月,若是得以赏月夜雪景,那才叫美不胜收。”
  秋蘅说罢这话,不免思及昔年在青州路府的时日。
  “我幼时在青州,有一年随路夫人一道去进香,不料突遇风雪,一行人只得夜宿山寺。那时年岁尚小,夜里腹中饥饿,便想着去问寺僧讨些吃食来。”
  “我推开门时,便得见雪止之后,天际竟浮现一轮圆月。那等月夜雪景,叫我至今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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