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现在还能吃饭吗?”
  把吃面叫做吃饭其实有点别扭,叫多听多,习惯以后也就没什么了,黎秋月说的自然,女人应的自然。
  “能吃,肉丝面三鲜面排骨面都有,想吃什么自己点。”
  开店的女人四十来岁的模样,圆脸大眼身形敦实,看上去就像是村口最寻常的大娘。
  “这个招牌庵面是什么?”
  后面特意标注了全素,居然还跟最贵的牛肉面一个价。
  “就是素高汤煮的面……就一碗的分量了,你要是买的话,我把这个面的故事送你。”
  黎秋月对自己的运气有些无语——怎么哪里都赶上最后一份啊。
  “扫码付钱了,你先把故事说了,再去煮面。”
  但黎秋月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女人口中的故事很感兴趣。
  第212章
  “这面是我婆婆研究出来的,当年改革开放,婆婆就靠着这面供我老公读了大学……”
  女人一句话给故事定了调,黎秋月双手托腮着听,她以为自己会听到上一辈人的故事,没想到女人从她的上上上辈开始说。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故事呢,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黎秋月关于循环的认知是在这段话的重复中第一次建立,比数学上的循环定义更早。
  这是大人不想动脑子的时候,用来敷衍孩子的常用故事,但是在几十年前,真的有这么一座山,只不过山上不是和尚庙,而是尼姑庵,里面住着个老尼姑。
  村里人不喜欢老尼姑,一方面是她占了现在虽然谁都看不上,但以后没准会有用的,坍塌了大半的尼姑庵;另一方面,就是尼姑虽然裹得严实,但露出来的手和脸,都带着恶心的红包。
  村里人都说,这老尼姑没准是白房子里逃出来的,不然好人家的女儿怎么会是这个模样,老尼姑也不辩解,只一点点修缮着尼姑庵,过着自己的日子。
  这种单方面的厌恶一直持续到某一年的夏天,村长的独孙溺水,老尼姑跳进池塘救了独孙的命为止,村长家里感激她从鬼门关拉回了全家的根,不但送了东西感谢,还请了大夫帮着老尼姑看诊。
  也就是大夫来了,村里人才知道老尼姑得的不是脏病,而是怪病,平常接触也不会传染,除非是跟男人睡了,男人才会被传染上,本来这也没什么,大夫说他以前也看过这种病,只要生了孩子男人再跟她睡,她和男人就都能好。
  可坏就坏在生娃这一点上:老尼姑小时候的日子过的不好,本来就不容易怀孕,这次救人,大肚子的事情是彻底没了指望。
  这件事情跟风一样传遍了村庄,老尼姑终于不用担心有人半夜爬墙——红了眼的男人连猪羊都照捅不误,老尼姑再怎么磕碜,好歹是个女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是个会传染的危险体,请来的路费都要几个银元的大夫亲口说了,沾了她的身子,一年没怀孕,男人就得死,鹅狗鸡鱼哪个不比老尼姑安全,实在不行动动双手,也比没了命强。
  再加上村长一家听到老尼姑身上的惨剧后,让被救了命的小孙子磕头认了干亲,允诺当自家人养老,那些心思不纯的更是有多远跑多远,老尼姑也总算是在这片土地扎了根。
  就这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按,老尼姑有一天晚上起夜的时候觉得不对劲,推开门,地上躺了个青黑色的胎记长了半张脸的小女婴,哭声还没风声大。
  “我奶奶说她出生就把家里人吓得不行,以为是恶鬼错投了人胎,生她的娘跪着男人们放她一条生路,她才被连夜丢到了尼姑庵,赤条条放在石阶上,别说保暖的布料,连个挡风的篮子都没有。”
  农家的东西都是有价值的,水流带着木盆,娃娃裹着襁褓都是富贵人家才能办到的事情——木盆是多么贵重的东西啊,怎么能够随意舍弃呢,农家媳妇洗衣服的时候弄丢了木盆,被婆家打死都会说一句活该。
  布料也是一样,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旧社会的资源匮乏是现代人无法想象的,穿不下还能纳鞋底的好东西,怎么能给顶没用的婴孩呢。
  所以小小的女童就这么被丢在了尼姑庵门口,要不是老尼姑起夜的时候心头一动,她根本不会有活下去的机会。
  但她终究还是活下来了。
  老尼姑看着她脸上的胎记就猜到了个大概,收养她既是不忍心,也是为了给自己找个照顾的人,村长家的小孙子已经成婚生子,并不是个没良心的,但他也有自己的父母爷奶要孝顺,老尼姑年纪大了,生活总有些不方便,有个人看着就会好很多。
  村长家里倒是没什么意见,那户连夜上山的男人虽然自以为隐蔽,但一个村里的谁能瞒得了谁,只要不沾上他们,好歹是同村的血脉,活下来也不是不行。
  现在给口饭吃,长大没准还能换点彩礼回来,长成那样的脸虽然忌讳,但还是那句话,只要性子起来了,关灯都一样。
  关键老尼姑也不是没眼色的,把孩子带进来的时候她就说了,这个女娃的口粮她自己出,
  最本质的矛盾没有了,大家也就欢欢喜喜的当做女娃真的是被狼叼来的。
  老尼姑有点文化,给小婴儿起了个兰陵的名字,取的是鬼面将军的典故,应和了她脸上的胎记,村里小孩玩得好的时候叫她兰兰,生气的时候就叫她烂脸,兰陵也都应着——大家都一样,气头上来了什么有杀伤力的话都说,她也没少叫肿眼泡黑心肝狗爹养。
  兰陵慢慢长大,也摸清了自己的身世,哭了两天吃了碗老尼姑的面条,就只当自己是小尼姑,再不提什么家里人,老尼姑年纪越来越大,身子渐渐不灵便了,兰陵出去的也少了,忙前忙后的在尼姑庵照应。
  新种花成立几年后,好几天起不来床的老尼姑去找了村长家里,说把尼姑庵留给兰陵,当天晚上就一睡不醒,兰陵哭的嗓子都哑了,冬天停灵,抓着老尼姑的手硬是不肯让她入棺,办白事的都说老尼姑没白养兰陵一场,这个女儿够孝顺!
  再一打听,兰陵这几年家里家外都操持的好,那鬼面虽然骇人了点,但这不还有佛祖压着吗,就动了说亲的心思。
  当然,真正的好儿郎是舍不得的,但谁家没几个老大难的歪瓜裂枣啊,配这个鬼脸正好。
  “都说孝期不能成婚,这些人偏要赶着来说亲,就为了在百日热孝之前入洞房。”
  大姐说着都被气笑了,她也算是老思想的人了,但听着这些人的话,还是觉得没有感情全是算计。
  黎秋月没说话,只是表面安静的继续听故事,但心里活跃的很,甚至给自己配了个音:
  【旧社会早上挂白晚上披红是一个人真的活不下去,必须报团取暖,新社会还这样,那种花不是白成立了吗!】
  兰陵也是这么想的,但那个时候的社会压力比现在大得多,在被拐着弯介绍好几回后,她半夜哭嚎吓走了墙外徘徊的人影——进去是不敢的,村长家还有关系呢,但要是兰陵被吓着了,可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第二天的清晨,尖叫划破长空,婶子冲进黄泥屋的时候,惊恐的发现兰陵的手上和脸上,长出了跟老尼姑一样的红包。
  医生看不出红包的来源,只强调不要封建迷信,但村里的流言传的可快——这是老尼姑的魂回来的时候干的,她要兰陵当尼姑,替她守着尼姑庵。
  在这之后,兰陵终于能放心的睡个好觉,又过了几年,她在**中捡到了女人的婆婆。
  准确来说,是这个女孩儿救了兰陵,逃荒的灾民多数良善,但也有小部分化了抢掠的蝗虫,十二三岁的女孩眼睛像是狼崽子,被爹娘换了以后逃出来扮了个男的,跟着起了歪心思的灾民一路到了尼姑庵,用石头帮着兰陵把人给砸晕了。
  哦,对了,女孩爹娘有了肉也没走多久,就被一大群的红眼睛盯上,来了个锅中团圆,这帮吃的膘肥体壮的也没有好下场,被子弟兵包围还敢反抗,秉着从严从重的处理方式,都喂了花生米。
  兰陵把人交给了村子,问过女孩儿的打算,尼姑庵里就多了个小尼姑,村里人也没意见——交出去的男人说他只是探查情况的,后面还有一批人等着,摸清了村里的存粮就会过来。
  这个时候粮食就是命,帮着逮住男人的小姑娘就是他们的福星!
  确定小姑娘能留下,兰陵就在征求小姑娘意见的情况下改了名字,不叫大妞了,叫保安,通饱安,意思是能安稳的吃饱,当时兰陵其实也想了玉珍红梅之类的流行名字,但小姑娘就认定了保安,年轻的时候还好,到了新世纪……
  “我婆婆天天嚷着要改名。”
  女人说着说着就开始笑,黎秋月觉得有些不礼貌,但还是忍不住把牙齿露出来透风,毕竟这个名字真的……
  为了感谢保安,村里硬是一人凑了一把粮食,给保安当口粮,今年又是饥荒的最后一年,粮食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地里也终于有了一次丰收,看着终于长出来的粮食,福星的帽子就这么被牢牢扣在了保安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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