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那晚她连夜走夜路,从村里到镇上。因为有人不远千里,风尘仆仆赶来,只为了跟她说说话。
  那一年母亲的病莫名加重,父亲也在砍柴时意外摔伤,家里农活做不完,林绪青只好请了一周的假回家。
  当时妹妹弟弟才八九岁,还是懵懂无知的年龄,但也还算懂事,有时饿过头了,咬着棉絮入睡。
  她照顾着母亲,看顾着弟妹,又帮父亲做着农活,大半个家几乎都压在她单薄的肩上。
  过了三四天,她听隔壁婶婶说了,城里厂子流水线招人,以她手脚的麻利,一个月两三千块钱不成问题。
  只要她能挣钱了,家里就不会这么难了吧。
  她真的累了。也……走不动了。
  可她的前途,命运,不仅是她的,也是那个初中时见过一面,就资助她这么久的那个姐姐的。
  于是她给姜悯写信,期盼着一封回信。
  她等啊等,怎么也等不到,在心底笑自己不知分寸,给别人添麻烦。
  直到那一天傍晚,姜悯风尘仆仆出现在她面前,目光平和而坚定。
  十六岁的女孩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人,为她一封信,跋涉千里。
  家里的活还没忙完,等照顾好母亲,做好晚饭,林绪青才连夜往镇上赶。姜悯说过的,在镇上等着她过来。
  原本村里是有牛车的,可那一天她没能借到。左邻右舍劝她明早天亮了再去镇上,她嘴上应了,转身就走了。
  她听着滔滔江浪声,沿着山边的小路,走了十几里山路。那条路那么黑,一丝光亮也无。就如她的生活,她是陷在泥潭里的人,拼尽全力才能不让自己陷落下去。
  可是……她有想见的人啊。
  再黑的路又算什么呢。
  有一盏灯就在前方,在等着她啊。
  她到达镇上的时候,也不知道几点了。
  姜悯披着睡衣来给她开门:“这么晚,怎么过来的?”
  她随口扯了一句谎话:“隔壁伯伯要进城卖菜,搭了我一程。”
  她这话明显是胡编乱造,姜悯不信,但也没拆穿她,给她拿了干净的毛巾和衣服,让她洗澡。
  她们睡在小宾馆的房间里。
  关了灯,在黑暗中轻声说着话。
  可惜,她太困了,没说几句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是惊醒的,她慌慌张张从床上坐起来:“抱歉,我昨晚睡着了。”
  怎么可以睡着呢。她们要说说话的呀。
  姜悯竟也醒了,指了指窗外还没完全亮的天色:“还早,你睡着就睡着,多大的事。”
  林绪青起身,将被子铺好,摆出一副要跟她好好谈谈的样子。
  姜悯却笑:“这附近有山吗?”
  “嗯?有。”
  “我们去爬山吧。说不定还能赶上日出。”
  “……好。”
  林绪青带姜悯去了初中学校对面的一座山。
  这山不算高,但也不矮,海拔高度大概在一千二百米左右。她们一路无话,沉默着走在山间小路上。
  林绪青原本还担心姜悯爬不下来,没想到她体力相当不错,两人很快爬上半山腰。
  她们站在那片空地上,正好赶上日出。
  初阳一点一点升上来,晨曦拨开卷积的层云,光芒渐渐照满大地。青山、绿树、飞鸟、河流,远处的房屋,烟囱里冒出的白烟,山间蜿蜒的小路,走在路上的行人。
  一幕一幕,映入眼帘。
  在这晨曦之中,宁静而充满希望。
  姜悯忽然问:“你的名字是谁起的?有小名吗?”
  “有,”林绪青回答,略有些难为情,“小名叫闪闪,我妈生我那天是夜里,天上星星闪啊闪,她就随口起了这个名。”
  “大名呢?”
  “到我上学才有大名,语文老师起的。她写的一手好看的粉笔字,我报道第一天,见我没名字,要我爸给我起个名。”
  “你爸给你起了什么名?”
  “那天夏天大旱,田里晒枯了一片,庄稼收成不好。他每天愁眉苦脸,随口就说,叫青青吧,希望来年林木又青。”
  “中间的字是语文老师加的?”
  “嗯。起初她写的是顺序的‘序’,取的是‘四序恒青’的意思。后来又说不好,哪有什么长盛不衰,四季永青呢,于是又改了现在的‘绪’。”
  姜悯不再说话,含笑看着她。
  生如草木,荣枯有时,哪有什么四季恒青,也不用四季恒青。枯就枯了,来年草木又会转青。
  人亦如此。人因经历成长,心智也好,情感也罢。
  总是坍塌,总是重建。总有希望,总会遗忘。
  只要这颗心脏还在身体里跳动着。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好像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林绪青眼眶倏得红了。
  姜悯没有安慰她。
  她独自眺望着远处的山,她们方才到半山腰,再往上愈加陡峭。她们能登顶吗?不一定吧。
  可是,谁说一定要登顶呢?
  攀登的过程本身就是美好的。
  如果生来就在山顶,还能往哪去呢,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但这些话,她没对林绪青说。
  姜悯只问:“怎么样,还要不要跟我往上爬?到更高的地方看看?”
  林绪青深呼吸,压住喉头的哽咽:“再往上可能没路了……”
  “怎么会没路呢,”姜悯看着她笑,“总会有路的。路到哪里,我们走到哪。没有路的地方,走过就有路了。”
  “当然,爬不爬随你。我尊重你的选择。”
  她逆着光,背后是冉冉升起的朝阳。
  她的面容在晨光里有些模糊,只有一双好看的眼眸,温暖而坚定。
  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站着原地,看着她,忽然想起自己寄出去的那封信。那封她本以为永远不会有回音的信。
  她在那信的最后写:我希望自己也是一颗星星。如果我会发光,就不必害怕黑暗。如果我自己是那么美好,那么一切恐惧就可以烟消云散。[注1]
  那一刻,她看着站在晨光中的人。
  她看着她闪闪发光的样子。
  她忽然明白。
  她可以选择永远停留在原地,停在这大山深处。
  可这个人不会啊……她永远在山的那一边,如果还想再见到她的话。她得一直往前走,往上走。
  她要登上这座山:“我跟你一起。”
  “那走。”
  “好。”
  她们一同登上那山的山顶。
  这山看着那么高,中间一度没有路,只能摸索着上去。没想到后半程很顺利。下山更是快,她们到山脚下,也才中午。
  她们一路无话。
  姜悯来时只带了个黑色背包,她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奔波辗转,只为了一个十六七岁女孩,写给她的一封信。
  林绪青站在原地,看着她坐上一辆黑色的汽车,看着车驶离这小小的天地,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后来她站在路边书店看书,记录下喜欢的句子。
  正由于我抱着与你相见的希望,
  我才永远认为最崎岖的路是最好的路。[注2]
  那之后。许多许多年。
  她登过无数无数的山,独自走过许多许多漆黑的夜路。
  但她心无挂念,从不畏惧。
  她等待着她们的再次相见。
  第50章 黏糊
  第二天,她们一早出发。
  林绪青看着姜悯眼下的青黑,问她:“你昨晚没睡好吗?”
  姜悯轻轻嗯了声。
  她昨晚回去后给一些朋友打了电话,在等她们的消息。
  见她不愿多说,林绪青没再问。
  车一路翻山越岭,到达夏玥的家,时间也还早。
  小院的门开着,姜悯叫了两声,没人应,她们只好自己进去。
  穿过长长的走廊,她们走入第二进院子。
  那几口大鼓前站着人,都是年轻姑娘。夏玥正在手把手教其中一个人击鼓,朝姜悯一点头,示意她稍等。
  姜悯后退两步,耐心等待。
  等教完一段,夏玥过来:“你们来这么早啊。”
  “是啊。你教的这些是附近村子的人吗?”
  “不是,省城一个国风乐团的,她们表演需要,最近就就过来我家学习。”
  “怎么就你一个,你弟弟呢?”
  夏玥沉默片刻才说:“他还在睡。”
  姜悯注意到她的沉默,没有追问,换了话题:“她们早上练习多久?”
  “清晨过来学两个小时,这会快结束了,她们要走了。”
  “这么早吗?”
  “嗯。我们家的规矩。我那时跟着我奶奶学,天不亮就练,那会才十一二岁,胳膊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
  夏玥抬起手臂,半开玩笑地说:“现在嘛,村里人能说我打死一头牛。”
  姜悯发现她比昨天话多一点,也活泼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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