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心 第254节

  “养马有什么用,那些畜生跑的忒慢,还不如买傀儡马和符马。”小象禁不住又嚷起来。
  “我就喜欢赌马,你呱躁什么!”那黄巾力士反唇相讥。
  “好兴趣。他既然是象妖,借你的干草喂他,饭钱他自会出。”我道。
  那黄巾力士欣然领命。
  待他回来,诸人领我巡视毕各处院落。驱邪院场地不小,但各种事务大多靠纸鹤来往完成,屋舍不多。地下的金窖和丹房里是送邀约金丹的酬赏,顶半个小国的积蓄。可相比昆仑的大院,也算不得什么。
  我问黄巾力士,他们回禀:这里的库存并非驱邪院名下,而是院主寄放在此的私人积蓄,命他们拨用酬赏任事金丹,若黄巾力士囊中羞涩,便自取之。驱邪院本身不储分文,是至清无鱼的衙门。
  宗门的体制和世俗里大相径庭:世俗的产业人人私有,贫富相悬不啻天壤,还要一传再传至于万世子孙;宗门的产业悉是公产,若修真者亡故,借宗门之物悉归还宗门。若宗门有事,愿任事者自出私囊。修真者心中,人生不过暂寄于世,并没有恒持之物。
  这位院主如此洒脱,是名实一致的修真者。
  我向诸人道,
  “往常西荒无事,这些积储尽可以酬答帮忙的道友。但往后风云渐起,事务必繁。我们不但要请金丹道友,还要请元婴长老,更要请各宗各派的朋友帮忙。我自会想方设法充实院里的积蓄,增加院中的人手。诸位如果不惮烦劳,勇于任事,我自会厚厚酬谢。日后驱邪院乘风云起,成为昆仑一大重镇,院中也会供奉诸位的牌位。”
  “那可不敢,只要原长老记得照看我们后人,俾使平安无灾就好。”诸人道。
  我将蟠桃法会邀请的各路元婴大妖和金丹小妖悉数列出,和诸人商议。诸人熟悉昆仑各位金丹和筑基门人的情况,不久便敲定了递送下品元婴与金丹妖王请帖的门人。只留下象王卢烂柯、牛王玄都、金翅鸟妙翼、敖钦四妖。
  青鸟句芒管悬圃本山诸妖,这一路不足担忧。但悬圃之外的群妖却看这四位的风向而动,这四妖留在最后,却是要最先邀请。我准备亲自出马邀请四妖。这四妖顺利,才谈得上后续邀请群妖。
  议事完毕。我又吩咐黄巾力士在驱邪院开辟一处比斗的谷地,供驱邪院招募的门人练习飞剑使用。
  “敢问原长老,道兵院、传功院,各有自己的演武场,我们借用一处便是,何必自建?况且,传授武技与我们驱邪院有什么干系?飞剑不是我宗特长,专注祭炼法宝已经忙不过来,练得再好,也追不上剑宗的。”
  有人问。
  “古时诸宗门都传授飞剑,我们昆仑祭炼的飞剑一向是天下第一,直到近世才被剑宗平分秋色。自从剑宗偷师我宗祭剑术,以飞剑鸣世,余宗胆寒避让,越来越不敢与他们争锋,从不如,到不能,再到不会。其他院的习气深,我暂不触碰;驱邪院现在由我理事,我就这座亲身与邪魔交战的驱邪院开始扭转风气。先磨砺金丹的剑技,等我们驱邪院名头大了,再招募筑基、炼气的门人来我们院练剑。”
  我道。
  四个黄巾力士面面相觑。好一会,那个养马的黄巾力士赞道,
  “原长老是有为的人。属下养马的谷幽深广袤,正好辟作比试飞剑的地方。我们都是不成材的外门弟子,既然原长老传飞剑,我们也随你练习,或许能走出一条新路。传功院与我们同山,等练出气候,再诱骗他们弟子过来。”
  众人笑着附和。
  驱邪院后山有谷有溪,几百里岭间放牧了几百匹异常神骏的马,没有鞍辔,三五结伴,逐水草而居。欢喜的时候互相交劲摩蹭,着恼的时候便背过身子,甩蹄子互踢。卢难敌现出小白象的身躯,已经吃完了两座干草山,正在吃第三座干草山。
  “好漂亮的马。”我赞道。
  那黄巾力士感喟道,
  “家父在世时候也是红尘里一位小有声名的金丹。家丁单薄,独我一子。我自幼便嗜好收藏各种马,但没有特别的才具,无力光大家业,反正也无牵挂,就散尽家财买马,移到昆仑居住。早前我在道兵院养灵兽,终究不合自己的心意,还是闲散在驱邪院好。”
  我从纳戒里取出十六个赤翼道兵分与诸人,传了口诀,“这些道兵留你们使用,壮大我们驱邪院的声威。”
  说毕,我一跃入谷,落在卢难敌身边,
  “你自幼没有吃过干草?”这类大畜天生一副食草的肠胃,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
  “我自幼以人形修持,哪吃过这种东西?”卢难敌道,“孰料滋味却是不错。”
  “你背一座干草山回去呗。”我取纳戒里的四象轮还他,“往后我要在驱邪院亲自训练你。不过,我们现在要去给象王发请帖。”
  第296章 有朋自远方来(一)
  冬月十一日清晨。
  佳肴峰的丹房人头攒动。殷元元、柳子越、许钦若、地藏狮子皆在其列,另十余个有闲暇的山中金丹。各位资历勋业瞩目的长老在前,小象卢难敌只敢在丹炉门外往里瞅。
  两座丹炉的彤红炉火渐熄,一悬铜牌曰“尸丹”,一悬铜牌曰“忘忧丹”。
  我手指丹炉。外放罡气聚成的无形之手掀开灼热的丹炉一角。两炉各八十一粒丹药,聚入两个葫芦内。
  殷元元嗅了下葫芦,问许钦若借两只水母。
  许钦若从袖中取出两琉璃瓶。掌心大小的清水瓶里,各盛了一只发紫光的纤巧水母,和一只发橙光的纤巧水母。
  “我的摄魂水母怕是收不回来了,”许钦若道。
  驱邪院向金丹的邀约开出了全昆仑诸院最高的酬赏,还胜过天工院和药王院一线。我资财有限,坐唱空城,不但将驱邪院主寄放的资产全数拿出,又从师尊药师那里赊账贷了一大笔。仓促数日,便有师友看在我面子和利益上来。
  殷元元揭开瓶口,每瓶各投入一枚忘忧丹,丹融于清水,水变成乳白色的浑浊液体。两水母用足上吸盘一吸,瓶水晃了三次,重新澄清。
  “原师弟,你挑哪一只?”殷元元问。
  “紫色。”我道。
  他咬破手指,将血滴入绿水母的瓶子。我如法炮制,将自己的血滴入紫水母的瓶子。
  两只水母饮足,殷元元又各投入一枚尸丹到水瓶中。水母吸食毕尸丹溶液,殷元元轻叩器皿,犹如敲击一件乐器。
  “嗖。”“嗖。”
  两只水母从水瓶里如电窜出,迎风晃成了牛犊大小。
  我的神识中感应到有念想从紫水母传入自己脑中。漂浮在空的紫水母犹如小狗,粘到我身。那绿水母也一般粘着殷元元。
  众门人赞叹。
  “果然。师弟莫忘偿我。”许钦若一脸肉痛。
  殷元元向我道,“忘忧丹洗去记忆,尸丹再行控御。许师弟的摄魂水母再长攻陷敌手心防,可也受不得师弟祭炼的丹药。你的这两种丹算到了上上品。摄魂水母也有一些巧妙的用途,对这次的差遣不无用处。”
  “多谢师兄的谬赞。”
  我点头谢过殷元元和许钦若,将被我控制的紫水母收入琉璃瓶。
  许钦若将一块门人铜牌与我,“这便是师弟要陈唯一制作的赝品?我怕是要逃不过度人院的宝镜鉴别。”
  我接过铜牌,笑道,“唬人耳目的东西,本就不要真的。”
  铜牌是我这几日委托陈唯一制作,是逼真的“昆仑内门弟子狮无名”铜牌。昆仑自然查无此人,不过我的打算就是给外人看。
  “此行我若邀成四大妖王参加蟠桃法会,往后要劳烦诸位师兄了。”
  我向诸金丹谢过,走出丹房,命小象卢难敌随我。
  “原长老说好即刻要去见我爷爷,怎么又磨蹭了数日炼丹药。我们象城据昆仑三千里,来去非要六七日不可。小圣母出关在即,你这趟差事我看是办不成的。”
  我微微一笑,放出琉璃瓶里的摄魂水母。小象警觉,立刻向后跃出三丈。孰知这水母不需要与人肉搏。三丈之遥,水母紫光明灭不定,极强烈的神念已经罩定小象。他本来明亮的眼睛强睁了几下,忽而变得睡眼稀松,心智被夺,木偶般走向佳肴峰平坦地上的蚱蜢艇。
  我随他登艇,校准了艇中度量衡上的象城方位,以真元驱动穿梭机。艇身的颤动由无至有,从蚊声至雷鸣。艇周围三丈的虚空漩涡般扭转起来。如是三十个呼吸,漩涡稳定,现出一条不知通往何方的光道。
  “终究不如宇宙锋的穿梭轻描淡写。”
  我命蚱蜢艇的灵枢航。
  嗡地一声,艇钻入漩涡中的光。
  又是一阵嗡声。天光重明。蚱蜢艇出现在碧海与白沙之间的棕榈树林。我用神念极目远扫,在海的一端引了一条长渠,一直蜿蜒到五十里外的大城,帆船络绎不绝,城市一派繁华气象,显然是一座治理上了轨道的城邦。花色洋葱顶的宫殿群矗立在城的高丘上。城建在一条伟岸的灵脉上,灵气充沛,干扰了度量衡,以致蚱蜢艇的着陆点稍微偏差。
  交还四象轮,我的真元又有余裕,掌心射出一道小小雷电,砸入小象的泥丸宫。
  他长长嘶叫,如梦初醒地跳下船,睁开眼睛,从水母的摄魂中解放出来。
  “几天了?”小象问。
  “过了一刻钟点。”我的纳戒射出光芒,将蚱蜢艇缩入其中。携着小象转瞬飞至高耸城门上的哨所。银蛇剑所化紫电飞龙拖出一道与运河平行,绵延百里的紫光。城里城外有耳目者皆见,为这奇异壮丽的景象发出久久不息的赞叹,其中也隐有战栗震怖之情。
  银蛇剑与笼罩大城的灵气罩一触。一声惊雷。屏障一城的灵气罩被七转神器划开一条小缝,足够我们两人跳了进去。
  哨所上的金丹犀牛头统领斥退卫队,紧张地迎上前来,也无火铳剑戟相随跟上。我这般来势,非元婴者也济不得事情。
  “我爹爹真是太平惯了,要是来的歹人,我们城不久顷刻被袭取了。”
  小象嘀咕。
  “在下昆仑内门弟子,驱邪院协理原剑空,这位是象城王太孙卢难敌,我们奉悬圃小圣母之命邀请象王赴约蟠桃法会。烦请带路。”
  我谦施一礼。犀牛统领识得他们王太孙,放下心来,行过军礼。小象得意洋洋,拿腔做势地让他免礼。那犀牛走个过场验过铜牌,亲自领我们上王宫去。
  王宫壮丽宏伟,宫殿全用大理石建造,布局如棋盘规整,无数草木有灵气滋润,经冬不凋,裁剪得浑圆如球,列阵般排开。过了七座大喷泉,又一头戴王冕的白象领着衣裳鲜丽的侍从在主殿前迎接。
  “原长老不远数千里而来赐教,小国受宠如惊……世间谣言称吾儿在昆仑颇受苛待,今日一见,仙长与吾儿情谊深厚,足知全是外人挑拨……不巧家父参加牛王玄都寿辰宴席,未在国中。这小圣母的请帖我代家父收下。若仙长有暇,尽可以在我国常住。”
  这位象城城主讲一口圆熟的华夏雅言,语言温顺,态度恭谨。但人才并非出众,我望下气来,不过是寻常金丹,还要逊于犀牛统领一筹。宫中人瞧他的神态反不如看小象卢难敌的恭敬。若非象王威名罩着,他这早晚要把城主禅让出去。
  宫殿自上至下皆镶满了精美的瓷砖画,是鸟兽鱼虫在物无相害的乐园各得其适的臆想场景。舒适的水池和沁香果物随处可见。
  与象城城主谈得无趣,我辞了他陪伴,让小象带着我游玩。
  “我爹爹素来庸驽,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我还是爱和爷爷在一起,有许多有趣的故事听。”
  小象和我对坐在他三丈高的宫殿的地毯上,从巨大的拱形窗望着远方碧蓝的海。小象的卧室墙面悬着各式各样的锤子。从梅花亮银锤、八极紫金锤、雷锤、金刚杵、再到打天灵盖的狼牙棒。
  “我最爱听锤子打碎东西时发出的声音。”他鼻子卷一只椰子入口,道。
  “头骨裂开的声音?”
  我觉得他的趣味很恶,不惮把他想得更坏。
  “非也非也,那一点也不好听。哈哈。我喜欢听锤子打碎瓷器的声音。我一岁的时候就悄悄用锤子打碎了爷爷收藏的青花瓷器,把里面封印的貂妖放了出来。貂妖吞吐云雾,兴起灾祸,惹出不少麻烦。”
  “你这个闯祸呸,象王必定重重责罚你。”
  我道。
  “那是我爹爹。爷爷可赦免我啦。他还说:唯有勇气破坏者,方有气魄建设。”
  唯有勇气破坏者,方有气魄建设。我默默重复几遍。不想一个熊孩子,象王还能想出这样巧妙的开脱之词。
  我从纳戒,翻出山海洪荒经查阅了下,理了下思路,道,
  “牛王玄都的生日在五月,并不在冬月。象王不是去赴他的宴席,而是另有图谋。即便不是我来,我想也没有一个昆仑和西昆仑的门人能在这座城里见到他。你父亲奉了象王的旨意,在这里困住我。”
  “怎么可能?”小象讶了一下。
  我扬手一道神雷射出窗外,
  小象惊得叫出了声。
  原来的窗外碧海,竟化成了一派望不见尽头的郁郁葱葱的丛林,和鸣着各种鸟兽的之声。
  小象跑出门廊,也是同样一派密林。
  “喂,喂,放我出去,我可是象城的王太孙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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