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心 第245节
我与吴四维掌心相抵,将自身一丝真气导入少年躯壳,由他模仿我行气的动静变化。少年丝毫不敢怠慢,依法照作,毒虫经过他躯壳,果然当死物忽略。有几次少年失手,毒虫在下口前,也被我弹掉。他由生渐熟,也能学个仿佛。
在谷中兔起鹘落了半个时辰。少年忽然一叫,
“啊呀,这里灵气越发浓郁,我的罗盘都在乱转,找不准方向。”
毒虫谷的雾已经浓到三步之外即不见人影。铃声也似受到了影响,连我只能隐约听到我们团在后面数十丈外。对少年而言这简直是断绝了音信。
“灵气过浓的地方磁针都不管用,就是宗门的宝贝度量衡也不太灵光。我们爬到树顶上瞧瞧路吧。”我笑着说,
吴四维担忧地劝告起我来了,
“师兄慎重!那树上还有密密麻麻的鸟巢。”
树巢上的鸟们大如鹰隼,黑毛长喙,繁星似的眼不怀好意地俯视我们。巢边到处挂着黑质白章的永野异蛇尸首。
“眼睛挺尖的。吃毒虫的鸟呀,一物降一物,不是很好吗?”
“那是传说中才有的异物鸩鸟,单是羽毛浸在酒里便能毒死人的。它们可是有眼、有耳、有灵性之物,不能靠变易气息蒙混的!”
我连羽蛇道兵都不惧,何况这些小鸟。不过炼气士的手段里也没有太多干净驱走它们的手段。这些鸟确是珍种,强行扑杀,药王院必定要追究我毁坏昆仑财产的过错。我干咳几声,正待老着脸皮下树,忽然回想起殷元元授的上,鸩鸟一章恰好有段五毒教的驱鸩秘咒,侥幸让我在孩子前吹成了牛皮。
我心头过了几遍咒文,只须改易声线,发出鸩王的号令即是。
“无妨事。”
我牵起少年,与树垂直,疾步走了上去,一面撮起嘴唇,向众鸩鸟发出了哀沉的口哨声。
鸩鸟们犹如魇住了似的,扑腾扑腾飞起,树林上升起了一朵朵黑云,四散而去。
我已经和吴四维安然坐在高耸的树尖,将后半段谷尽收眼底。斜阳如鲜血,正欲沉埋。抬眼望第四层山,一片白雪皑皑、冰珠垂枝的寒林拦道。我捡起空巢中的鸩鸟蛋,纷纷丢给少年,
“你们多半要在第三关前进晚餐了。这鸩鸟蛋对真元增长颇有裨益,配以冰藕解热毒即可,分给其他人食用吧。药王院失算,只能对你们干瞪眼,落不下面子欺负你们这些孩子的。”
吴四维已经注视我的眼神崇拜得五体投地,
“五毒教那个绿毛老怪纵然是金丹,也远不及上师兄这样的昆仑炼气士高明!”
我有点汗颜,转头俯瞰其他外门弟子的进展,竟然有让我吃惊之处:
与吴四维这队门人相距十里之处,有四道狂烈的飓风正摧折拦路的树木向前,犹如强力的箭尖引导后面的门人。外门弟子可没有匹敌山洪的真元,怎么能弄出这点动静!
我的目力延伸到炼气士真元的极限,看到一个卷毛少年正呵斥着四枚宝轮开道,赤、黑、青、黄光焰包裹着各一枚宝轮,合火、水、风、土四象。我记得那少年叫卢难敌,很是骄横。他驱使的竟然是一口六转神器。不,若有驱使六转神器的真元,他早该通过内门弟子试炼了。是卢难敌在强行命令器灵代劳。这可是作弊呐。
在四象轮上方,是盛庸久久不散的关注神念。
怪不得我这关走来,他一直没来找我打交道。
我转头向吴四维说,
“既然看清了后面的路,你便下去带友人走完吧。我要帮忙去摆平些事情,暂且告辞了。”
“师兄,那边可不好惹。卢难敌是象城的王孙,血脉里有强横的妖力,他家族长象王也是悬圃圣母器重的元婴呐。”
少年猜中了我的心思。
“悬圃圣母是谁?”
“度人院的西荒同门都知道,那是西昆仑洛神瑶娘娘的另一个名号。”
“那我就更要管管了。恩,日后有缘,我们自会重逢。”
我遣金丹真元,一跃而起,划过长空,并向天那边犹在注视的盛庸挥了下手。他急回首,手已从纳戒里取出一口绝品宝剑,我们四目相接,我淡淡一笑,也不管他。
我手中挥出四道真雷,犹如四道陨星分击那四枚宝轮。四轮回转抵御,真雷未与宝轮相触,却先行消散,四轮倒相撞在一起。我同时掷出银蛇剑,剑灵如电驰去,倏尔将四轮串起,又倏尔折回我的纳戒。
数个呼吸后,我悠悠落下那边林里,敛起金丹气息,笑盈盈走出林中,与空阔地上不知所措的卢难敌与他的搭伴碰个正着。
第282章 新门人(四)
“传功院的传授其实自你们过桥就已经开始,训练考较的是门人根基,除了你们自身道行和宗门授予的闯关器物,明智的门人本该猜出仰仗他物大大不宜。更何况神器本是用来趋避劫难,怎么能用在与外门弟子争胜负?想必是昆仑的师长看不惯你们胡闹,将神器收走了。”
我向三十步外的卢难敌朗声道,
“以后你们要收紧尾巴作人,再胡闹,传功院的重罚就要落下了。等你们用行动证明改去骄气,昆仑的师长自然会返还神器。”
其实我方才驱鸩鸟也耍过些赖皮,但现在是我训人,就忽略不计了。还神器,还要看我的心情。
那几个小孩面色羞赧,交头接耳。卢难敌摸了摸自己屁股后面,倒是没有尾巴露出来,他面色倒不红,就是有些铁青。
“师兄,那个人叫无名子,就是方才飞过铁索桥的,道行很厉害呀,”有孩子凑卢难敌耳朵说。
“那哪叫飞,不过是蝙蝠那样的滑翔。就那点剂量,金丹的御气,元婴的驾光胜他不知道去了。”
又一个孩子小声嘀咕。
“也就比我们多修炼了几年,倚老卖老罢了!瞧那么大岁数才入门,就知道没啥前途,一定是仗家中献灵脉塞进来的。”
“方才他不是和那个五毒教的余孽混一块儿嘛,怎么突然走到我们这边来了呢?——是那边全军覆没了吗?”
另一个孩子猜测。
“吴四维他们应该快走到谷口了吧,所以我就凑过来瞧瞧这边的进度。”我突然说。
几个孩子吓了一跳,大风在我们之间乱吹,他们以为我听不到。
“我耳朵比较尖。”我笑了。
“嘚!胡说八道,我有神器在手,见山开山,见水分水,那些小家伙如何可能走到我前头!”
卢难敌向我戟指道,
“我们一路过来,哪有什么师长说闲话!听方才柳长老讲你是昆仑哪位仙子领进门的,一定是你这厮觉得被我这边比下去了,就向盛长老、常长老他们暗地里告状,我的神器才被收走!现在跑到我这边瞧笑话来了。”
卢难敌身边的小孩一道跟着向我吐口水,扮鬼脸,嚷起来,
“不要脸!无名子!无名子!不要脸!”
我眨眨眼。明明是盛庸忌惮你是象王疼爱的孙子,西荒群妖与我宗关系复杂,不好出手驳你面子,只好我来作下恶人。
“昆仑的师长绝不会偏听偏信,你不服,向盛庸告状去呗,向他索回神器咯。”
我说毕,折身走向林子里。就算你告遍全三界的人,四象轮只捏在我手上,求谁都没用。
“站住!站住!”卢难敌大喊。
我可不睬他,自顾自走。
“你们全上去,教训他一顿!”卢难敌招呼小伙伴们上。
小伙伴们冲上的步履有快有缓。我若有心走开,他们决计追不上。但我可没有好心肠,既然追上来,自然打回去。
“我不过讲了卢难敌几句,和你们这些搭伙的有什么关系?没了神器开道,你们自己寻路呗。”
我倏地回头,一拳砸在先追近的小朋友鼻子上。小朋友后脑着地,立时昏厥过去了。又走了一步,同样一拳打在第二个小朋友鼻子上,第二个小朋友也有样学样地昏厥过去。再走了一步,依法打倒第三个小朋友。如是行云流水般解决七个,然后我故意停下了脚步。余下走得慢的外门弟子也全乖觉地停住了。
“哈——!”我大喝一声。
几个反应稍迟的被我一下喝道,仰头倒下。余下更机灵的小朋友已经捂紧耳朵,附身扑地。只剩下孤零零的卢难敌与我四目相望。
“听说你们有一些还是西荒骑士人家出生,到底学过武术吗?是来揍我,还是排着队被我当靶子揍呢?——要是把你们扔到野人部落,几个呼吸就被杀死了。”
我显露的依然是炼气士真元,但他们好像没有被人揍的心理准备,拳脚也实在稀松。
有埋头面地的孩子说,
“我们家教的是剑术枪术,没教过拳脚,我们上昆仑也没带兵器。再说,现在练武术也没啥用,遇上火铳还不被打成筛子。我们上昆仑就是为学比火铳还厉害的道术嘛!别打,师兄,师兄,别打我!我改,我改,赖皮变青蛙。”
“呜呜呜。呜呜。”有孩子干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我摸摸求饶小孩们的头。
卢难敌气得跳起来,“无名子,算你岁数大,多学过几年道术了!我不服,你敢不敢和我打!”
“这倒奇怪了?分明是你唆使其他小孩子来围殴我,怎么反咬我胆子小呢!”我问。
“哼!我一瞧就知道你是个奸猾人!难道吴四维没告诉过你,我是象王之孙?你既然敢来,就算定我不会向你出手。但瞧今天你这幅不识好歹的模样,我只好亲自出手来教训你了。”
卢难敌开始解去束缚头发的铁头箍,脱去外门弟子的蓝色道袍,不一会儿,他袒露出健实与柔韧皆备的肌肉,咬牙切齿,摩拳擦掌。
我噗呲笑出声来,
“我本来以为你要依仗宗族的名头吓唬我,没想到会用这个做避战的借口。既然怕了,就认错吧,不要虚张声势了。”
卢难敌不屑道,
“非也。你大概没读过昆仑的戒律,有二条十分要紧,要我提醒你一下吗?”
“一不得欺师灭祖,二不得在昆仑洞天内杀害同门。这谁不知道呢?”当年度人院主亲口叮嘱过我,我比你这小东西清楚多了。
“哈。我是象王之孙,祖父命我上山学艺不得解开妖力禁制。我一旦认真出手,一个指头就把你弹死了。那我就要跟着你这个死人一道受重罚。你算定了这点,百般嘲弄和羞辱我,你说你是不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呢!我最恨小人了!”
卢难敌眼睛都似喷火,却狂笑起来。一个少年老气横秋的大笑,实在有些滑稽。
他说的那番道理我确实没有想到,我不由接口道,
“无论道术还是武道,掌握分寸,运御有度,是修行的根基,越强的力量越需要精微的控制。那些真元仿佛山洪海潮的金丹,收敛气息,就和寻常人没有两样。如果你是一只未受正宗道术教导的野生象妖,需要经历无数试错才能收束自己的力量,在此以前在人间行走坐卧都极不方便,与人牵手都会捏碎对方的骨骼,与人拥抱都会挤伤对方的内脏。但受我宗门栽培之人,绝不该约束不住自己的真元。”
“等打烂你嘴巴,瞧你还能扯!”
卢难敌急速晃起脑袋,越晃身躯越大。才数个呼吸,已经长成了丈二高的象头人,妖力云蒸,真元增长到寻常炼气士的百倍,妖气滚滚如热浪排出。他通体洁白如樟脑,耳似一双芭蕉大树叶,牙如铜柱,他的长臂卷起一段原先被四象轮折断的树干,径直扔向我。
我一纵上树。树干砸空,连带着推到周围三四颗根深叶茂的参天古树。
小象嚎着狂奔趋近,地面都为之震动。长臂扫、缠、劈。常人或许会吓得魂不附体,在我眼中这就是将出招写在脸上。我鬼魅般地贴在小象的长臂上,全不受他动作影响,有时又跳到他身上摸摸眼睛,扯扯耳朵。这孩子蛮性大发,一味狂打,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忽略掉只有我心肠毒点,立马能将他戳瞎。缠斗一刻钟点,他连我一寸皮肤都没有摸到,小半片树林却饱受卢难敌蹂躏。我们打出驱虫香庇护的范围。无数毒鸟、毒虫却纷纷外逃,有毒虫吓得去咬卢难敌,但他的大象妖身体量巨大,也不在乎这些小毒,不过面上浮现数个呼吸的黑气,不久即退去。
既是门人,我用不出阴损和血腥的道术和武技,又不便动用金丹真元,只能以逸待劳,候着卢难敌自己累垮。正烦恼间,忽而二道光华落入林中,止住我们相斗,却是盛庸和常欣。
盛庸轻捷一指点在小象的胁下,卢难敌哇地一叫,立时又缩回了赤着上身的壮实少年模样,汗出如浆,大字趴开,倒在地上,不住喘气。
“你先安静一下,候我处分。”
盛庸道。
我又跃回树枝上。盛庸这手超出了我的见闻。他是以指剑施放的纯正点穴术。这都不难,难在他如何对妖族的经脉穴窍洞若观火,没有这种不宣之秘,外行金丹只能硬斫硬斩。
“修真界的惯例是不能以大欺小。便是武神周佳,也要降至道胎真元,才和南宫磐石试手。你比他们历练了许多,瞧这些孩子被打的,你可大大不该。”
常欣先是去护那些被我打得欲仙欲死的小朋友的,以葫芦中甘露抹上,被我揍出的内外伤俱消。她语气埋怨,却不严厉。我坐在树枝上,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是用炼气士真元和那些孩子玩玩,只是他们太不济了。
盛庸板着脸训斥卢难敌,
“私用神器,学艺舞弊,还私下斗殴。常长老,我罚他去度人院清理便溺一个月,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