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心 第244节
第280章 新门人(二)
“方才我已经传授了他们过桥的鸟渡术,你们俩既迟了,随在后面过桥,也乘暇琢磨一会儿。”盛庸倏地用神念向我和殷元元栽接了这门简易的鸟渡术,门径诀窍立时印在心头,只消潜心钻研即可。
前排两个外门弟子已飘飘而起,一手捉着铁索,两足踏在轻薄的云雾上缓缓而行。这是新学乍练的阶段,等功夫纯熟,不须抓铁索就能在云中行走。至于如何一面抵抗烈风,一面从容步虚能是更往后的事情。
我当年用雷法总纲辛苦摸索出蛇灵方能翔空,与宗门弟子径登捷径何啻倍蓰。不过如此轻易得手道术,殊失了探索大道的乐趣,也错过了与无数未知风景邂逅。
鸟渡术对我和殷元元无甚奥妙,是飞行之末流,操控灵气托举推行的小术。盛庸的神念传功对我们也是稀松平常。我们俩也不故意作出惊诧姿态,都是受之坦然的本色。盛庸和常欣或以为我们有家学,昆仑宗的内门弟子见识广博,他们也未曾表现出什么奇怪的神情。
陆续又有数十个弟子过桥。其中十来个弟子掌握未熟,跌下铁桥去,山谷响彻孩子们的惨呼,山壁回音特效极好,久久不息,唬得其余孩子面无人色,
“有一个是别伽摩国宰相的公子呀,昆仑就眼睁睁瞧他死了?!”有人议论。
盛庸充耳不闻,淡定地唱下一组人的名簿,
常欣欲言又止,终于忍住不说。
我的神识穿透云海,自然见到云海中隐藏着无数盛庸的镜分身将不慎坠下的弟子们捉住。但镜分身并不回来,而是径直将那些失足的弟子携回低一层山的度人院去了。
后面的外门弟子经盛庸一吓,越发走得战战兢兢。队列的进度立刻慢了下来。
盛庸有些不满意,
“连走到传功院上课都做不到,如何留在昆仑修业!后面几段去传功院的山路,比这更艰难了。”
外门弟子面面相觑,不少人都是愁容惨淡,有个弟子悄悄嘀咕,
“我自小在果岭牧羊,仙长说入昆仑便能赡养爹娘,我就随仙长入了山来。我……从来没接触过道术,怎么能片刻就修习会鸟渡术?”
他声音轻若蚊子,又夹杂在风中,但岂会逃过一个道胎金丹的耳识。
“那你们自可以掌握熟鸟渡术再来传功院,何时能走完这段山路便何时来传功院。但我明言在先,传功院的课业可不会等你们上得山来才开。”
盛庸的语气十分生硬。那孩子急得眼泪直在眶内打转,但他握紧拳头,不曾让一滴泪水掉落。
常欣要说话,盛庸拦住他,“常长老,怀柔弟子是你回度人院后的事情,这边的事还是我们传功院作主。课业不能不严,否则我宗怎与其他宗争雄?”
我凑近那孩子,向他说,
“这些小术不必惶急,慢慢摸索便是了。修道是找准自己的节拍,不必盲从他人。就像品味美食那样,与其囫囵吞枣的上马,不如慢慢品位个中滋味。课业暂时落下也无妨,问问同学的门人就能补上;再说现在修炼鸟渡术不过是为了到传功院,上课,若急着去传功院也无妨,让其他学过鸟渡术的同门带你就是。”
那个叫尾吉尔的孩子敛去哭痕。
“盛长老,让我先走呗。”
我排开前面的弟子,感受了下铁桥周围的气,以炼气士程度的真元御使鸟渡术。如登顶而小众术,我也不捉铁索,轻松一掠,滑行长空,历数十个呼吸,落在崖谷的另一侧。
盛庸的声音递到崖谷对过,
“无名子,你是带艺入门”
我又跑回了这一厢的桥头,这次我凌空疾走,如在平地奔跑。
“领我入门的昆仑仙长演示过些,照样子学了些。”
他的话音未落,我已返回盛庸的身侧。盛庸和常欣皆是动容。他们这等修为皆清楚,这是炼气士道行的极限。我拿捏在了尺度边界。
众外门弟子爆发出了喝彩。
“哪位长老传你的道术?”常欣疑惑地望向柳子越。
柳子越得意地拍拍胸膛,正待归功于自己,却被我不幸打断,
“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昆仑一位风神俱美的红衣仙子从海岛上带我返回大陆。她也没怎么教过我,只是每日与我斗剑,我们一直斗了数月之久。她手持一口金剑,刻意维持在与我道行相若的程度,但我也只能堪堪抵挡她。那数个月真是非常辛苦,但不知不觉道行和道术都有匪浅长进。——后来那位红衣仙子要去闭关,便带我到关中文侯府中。这位柳长老带我回来的。”
柳子越有些恼怒,怪我没照剧本走。不过演戏在七实三虚,我如今说的句句属实,自己也不禁被自己感染。那段日子当时自己愠怒不已,如今回想起来,却满是温馨。我从白云岛走出,心境凋落阴郁,又极易动怒逞勇。琳公主恰如严冬之光,引着我一步步走到昆仑。
我安宁地平视盛庸和常欣。
盛和常的面色都有些古怪。柳子越自顾自说话,“我们昆仑山上多是穿蓝,只穿自家红裳的也就那位吧。”
其他外门弟子自然不明白。我也不管盛、常两人,却向挤在桥头的外门弟子道,“哪些未掌握鸟渡术的道友,如果不想回度人院,我直可以带诸位过桥;如果愿意丢下面子,练好鸟渡术再来的,自可以先回度人院练习。”
常欣与盛庸对视。
那个方才还焦惶的外门弟子尾吉尔向盛、常两人道,“两位长老,我先回度人院练习去了。”
常欣许可。不久,又有十数门人也退出行列。
却也没有人要托我帮忙。
我不禁感慨,告退的门人是能自知而且务实;其余门人或是性情高傲,或者思虑深入——他们知道我只能带一次,却不能次次带人,终究只能依仗自己。要知道这些孩子可还不过十三四岁呢。当然,要修炼道柳子越这种无可无不可的境界还需年月和天赋了。
盛、常二人微微点首。
慢慢挨到近午时分,除了几个功夫不到硬来逞强的,余下众外门弟子缓缓摸索,或滑或爬或抱,皆过了铁索桥。殷元元也不事声张地用鸟渡术通过。
外门弟子去凡俗不远,躯壳心智皆得到开发,食量又比凡俗大上数倍。辛苦过了头关,众人已经饥肠辘辘。殷元元添油加醋地从背囊里取出西荒城邑买的熏肉煎蛋解馋了。他自顾自嚼得有滋有味,熏肉煎蛋又是香气四逸,又不给别人,众人越发地饥饿了。
常欣看在眼里只是笑。
我料想盛、常这番考验存心给外门弟子立个下马威,故意不提醒预先携带他们预备酒食。
我念起自己还在扮演一个炼气士,也应如其他外门弟子一般饥饿,又不能方便取出纳戒饮葫芦,也就讪讪地凑近,做第一个向殷元元借粮的门人。
一位神情老练沉着的少年却先殷元元反应,从背囊里取出面饼和清水与我,
“师兄称呼我吴四维即是。古话说达者为师,师弟我十分佩服师兄道术。以后几关我们希望师兄协助通过。”
我观察到,有三十余个弟子饮食的是他予我一般无二的面饼和清水,他们隐然成了一个小团体。领首的吴四维能巨细靡遗地考虑到上传功院途中的波折,预备好自己的酒食以备万一,不但能分予别人酒食,而且提点同伴也携带酒食。这些是同龄时的我所不能及的。
另有一拨小团体却簇拥着一个骄气的壮实卷毛少年。小团体称呼那少年“卢难敌”的手指,卢难敌手指上赫然戴着一枚纳戒——即便炼气士家族也难有此物,多半是宗族中的金丹长辈赐予。他也从纳戒取出酒食予人,却尽拉拢一些暂时道行较高的弟子,将弱小之辈晾在一边。
殷元元看来是打点主意扮演一个单干的外门弟子。他不偏不倚,哪一处也不加入,谁贴近也不理睬。
盛庸、常欣此刻也在观察。柳子越却浑不上心。
“方才师弟辛苦渡桥,也未曾须我效劳。怎么这番却要我协助了?”我问吴四维。
以修真界的年纪衡量,我们之间岁数相去甚微。如果吴四维有朝能跻身道胎金丹,应该与盛、常、我一道计在四代弟子行内,以师兄弟互称。只是他还在初学,未露头角,只能称呼盛、常长老,称呼其他金丹前辈或师傅。我既然看重他,又在混着玩,就受了他师兄的敬称。
吴四维想了下,道,
“金丹前辈持有内门弟子铜牌,便能随意取道飞上;可我们道行微末,权限有限,只能沿着这条道跋涉上山。我们几个拜入度人院月余,一直用心收集本宗的山川形势图,所以知道从度人院上到传功院,首先过铁索桥、其次须通过药王院的毒虫谷,再次须通过道兵院的驻林,方才能至传功院。铁索桥取不得巧,但后面两片林子阔大,都有捷径可走。如果师兄与我们互相扶持,摸索出后面两处的捷径,日后大家便能省去许多烦恼了。”
“好。我们一道寻路。”
我笑了。
那厢盛庸却用狮子吼催了起来,
“接下来是药王院的毒虫谷一关,谷中各色毒虫密布,毒雾弥漫,道路难寻。你们背囊里有常长老预先颁发的驱虫香和御毒枣。服食枣子能抵御毒雾,驱虫香能暂驱毒虫片刻。我现再授你们净衣咒,倘若拖延时辰太久,药力失效,香气断绝,毒虫上身,还能挨过一时。若久不能走出谷中,就没救了——无名子,你来时仓促,这些灵药都没有,但我瞧你道行尚可,就不授你了,你自用道术应付。”
我应承下来。
众人记诵毕净衣咒,陆续进入谷中。过桥时众人还是各自为战,经过头一关,第二百六十期外门弟子们已经形成了吴四维和卢难敌两小团体,以及若干三五一伙的搭伴和独行侠。真是机灵得紧。
第281章 新门人(三)
昆仑洞天的四面布置了四方阵法,四方阵法后屯驻道兵,道兵院大本营就安置在第一层山,便利抵御外敌。
第二层山南面是度人院,以及隶属度人院的馆舍、镇子。东面是款待天下宾客的会同院。
第三层山整个是昆仑的重镇药王院和辖下洞天;
第四层山一半属昆仑重镇天工院和辖下洞天;
第五层山南面是传功院;北面是驱邪院,驱邪院相当于剑宗的荡魔院,权势却大大不及,只有扫荡西荒小妖小怪的杂事;
诸长老和内门弟子的山峰一般分布在四、五层山中,山内藏山,别有洞天。如药师真人的婆娑无忧院就深锁在第五层山中。
道兵院在第四层山另设了一处大营,旨在护卫第三、四、五层的重地,预防变起萧墙之内。自第六层山至山巅,便鲜有成股道兵了。
第六层山南面是法藏院和通事殿,北面是戒律院。昆仑轻文字,重烧炼,重要的院各自有本院的府藏,法藏院主要保管通事殿的各类账本契约舆图;通事殿是掌门辖下综理内外庶务的办事处;
第七层山属昆仑山巅范围。南面是掌门方丈室。北面是长老院议事殿。东面是昆仑列代贤哲庙。山巅则是观水祖师结庐处,罕有门人受邀拜访,详情也不得而知了。
毒虫谷是药王院辖下一处洞天,上传功院的山道穿过幽谷。年深日久,山道早被草木遮没。药王院懒得理会,传功院也不便越界管,索性令外门弟子自辟蹊径。
见团中众人都服毕仙枣,吴四维点起自己的驱虫香,向众人道,
“我在度人院的图书楼中作过些预备功课:药王院珍藏的养蛊毒虫都贮藏在院中深窖,谷里放养的虽然数量巨大,也不过是红尘中毒虫之尤者,制失心散的极品药材而已。”
他脸色故作淡定,但语气微颤,话说的自己都不自信。众人面面相觑。即便这种人间剧毒,新门人的微浅真元也难以抵御,话本里大侠被毒药阴死的段子可比比皆是。
“所以驱虫香万不可停。香能在一段时间护持的范围广大,不会因为众多门人使用而效力减弱。我们聚在一起,轮番贡献一炷驱虫香,全然不必担忧香断,即便探路耽误,危险也不大。”
这席话有几分道理。众人忧色稍减。
“这毒虫谷的雾十分浓郁,才入谷就看不到三十步外的人,其他人都不知踪影了。越往后越容易走失。诸位都请系起铃铛,以免深入之后掉队。”
吴四维又出了个建议,先将一个铃铛牢牢系在自己脖颈上。众人依计而行。
一切准备停当,吴四维却将自己的驱虫香递给了又一位门人,从背囊里另取了一炷驱虫香交给空无一物的我。他当众人面向我恭敬行个礼,“无名子师兄,雾浓虫多,我想先行为大家探路,你道行深厚,能助我们一臂之力吗。”
“举手之劳。”
我微笑应承,将驱虫香塞回吴四维背囊,牵住少年手,径直走进雾里。一直沉稳的少年终于露出惶惧的颜色。雾后众人也耸动起来。
“莫怕,出不了事的。”我既对吴四维说,也对雾后的众门人说,一面摇晃铃铛,指引后面的人跟上。后面人楞了会,排成鱼贯队列,随了上来。
离别昆仑数十年,我哪记得清毒虫谷出路。数十年草木滋长,谷中模样也是大变。若我显露金丹神通,只须张开神识数十里,便能洞察路途。但现在与孩子们平等竞赛,不能耍赖,何况飞在谷上的盛庸时时用神识扫过各处,悄悄照拂门人,我也不好声张,这恰是考验根基牢固,行走坐卧皆能顺道的时候。
谷中炎热、闷湿、腥臭,使人呼吸窒塞,汗出如浆,稍过片刻就精疲力竭。古树和藤蔓交缠,枝叶和枝叶相拥,几乎遮去了日光。腐叶积地,有常人半身之高,人踏上面,立时双足没入,不能拔出。泥和叶间错杂枕藉着或人或兽的枯骨,地下是悉琐悉琐风吹般的响动,自然是蜈蚣和蛇之类的毒物。天上的树不时掉下东西,偶尔混着几只垂线坠下、指节大小的花斑蜘蛛。既然到了这关,都是掌握了鸟渡术的门人,足尖稍点叶上,便能轻盈纵跳;眼耳鼻肤也能保持敏锐。但这才刚刚开始,林深谷幽,等他们疲惫下来,危险就不觉降临了。
我拿捏住显露在外真元,也和其他门人一般用鸟渡术跳跃,犹如一颗怀着大象心的老鼠在瓷瓶里跳舞,一只毒虫也不沾身。我本身真元强横,千锤百炼,即使不用护体无形罡气,用躯壳径受瘴毒,也如掸尘埃。但这个赖皮法子也不好在外门弟子前用,我琢磨了下,便援引武道家修炼毒砂掌的方法,将瘴气缓缓吸入躯壳,渐次增量,忍耐和适应毒性。
我一面从容怀念谷中风物,一面用弹指气劲射走爬上吴四维身的毒虫,一面问少年,
“你才十四岁,根基倒是不错。以前受的哪个门派启蒙?”
吴四维迟疑了下,终于道,
“我出生的门派名声不太好,去师兄的仙缘远了。师兄可知道中土南疆有个五毒教的门派?我祖上原来出过炼气士,跟随剑宗打到南荒去过,可到了父辈就没落了,家人赌钱输的净光,我就被抵押到五毒教。受一个叫绿毛老怪的金丹管束,做杂役,做厨子,稍得些小术的传授。五毒教视人命如草菅,须要步步谨慎才能苟活。后来,现在的教主投靠贵宗,五毒教成了贵宗的支脉。教里妖人被昆仑淘洗殆尽,我们这些杂役经过重新拣选,或者遣散,或者收编。我打定主意从新做人,万万不愿浪费这样的机缘……万万不想死……师兄,你不点驱虫香,真无妨事吗?我在五毒教也没见过那么多、那么鲜艳的毒虫……”
——昆仑培养弟子可不像五毒教那样养蛊,方才那些坠下铁桥的门人还活得欢蹦乱跳,他只消跑回度人院一瞧便知。我也不点穿,在毒虫谷有生死压力,时刻保持警惕总是好的。
“毒虫也不作无谓之事,它们视我们进入领地为入侵,才会相害。如果收敛生人之气,块然如木如石,行动如风如雨,它们对你的有无都无法察觉,也就无从攻击了。对新人来说,这种层次的呼吸法稍微难点;不过,诀窍不明,依样画葫芦总该行。你很仔细,也能沉下心,与我的气协调一致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