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夫人,我还有事急着处理,晚上你先自己用膳吧。”殷尚书大步一迈,匆匆离去。
  孙意柳蹙起眉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丫鬟小心翼翼唤道:“夫人,这碗姜汤?”
  “倒了吧。”她不愉地摆摆手。
  “是。”丫鬟微微俯身。
  孙意柳想了想,“备马,我要回一趟右相府。”
  孙意柳是右相的庶女,右相的女儿颇多,单单是嫡女就有五个,更别提十余位的庶女了。
  许多人都在暗地里讥讽右相只生得金花,唯一的嫡子,还是个天生痴傻的傻子。
  孙意柳想到要回去见父亲,心里有些发怵,她勉强定了定神。
  “走吧。”
  她刚到府中,右相还没回来。身为文官之首,哪怕是宴席散去,也免不了私下的人情来往。
  孙意柳在厅堂喝了好几盏茶,才等到披着风霜回来的右相。
  “女儿见过父亲大人。”孙意柳恭顺地跪在地上。
  右相屏退左右的下人,大刀阔斧坐在交椅上,却并不叫自己的女儿起身,“什么事,说吧。”
  孙意柳忍着从地板冒上来的寒意,战战兢兢回话:“回父亲大人,夫君他今日从宫中回来,瞧着颇为心神不宁的模样,随即便匆匆进了房间。女儿不好窥探,不知缘由,除此之外,夫君这些日子一切正常。”
  右相没说话。
  过了很久,久到孙意柳几乎支撑不住,摇摇欲坠时,他才嗤笑一声,“行了,这点小事,也犯得着你来和我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盯紧他这几日的动向。”
  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全然不似父女,反倒像下属在向上级汇报。
  “是,父亲大人。”没人搀扶她,孙意柳重重磕了个头,咬着牙支起身子,双腿不住打着颤,一瘸一拐迈着步。
  右相皱了皱眉头,斥责道:“我看你是在殷府太久,全然忘了规矩,仪态何在?这样出去,岂不是丢了我孙家的颜面!”
  孙意柳听到他的厉斥,常年受训使得她双腿一软,下意识地“扑通”跪下来,“女儿知错,父亲息怒,父亲息怒。”
  右相语气暗藏警告:“记住你的身份,不然……。”
  “是。”
  “回去吧,顺便给你的嫡母请安。”
  孙意柳这一回不敢再重蹈覆辙,她忍着膝盖的剧痛,看似身姿挺拔、不疾不徐地一步一步走出去。
  然而细看,就能发现她额发间豆大的汗珠不断滑落,面色也苍白无比。
  等离开了右相的视线,看见自己的丫鬟,孙意柳这才纵使自己软下去。
  丫鬟眼疾手快,上前扶住她,“夫人小心。”
  孙意柳假意咳嗽几声,说道:“许是父亲的书房里的熏香太浓,我闻着有些头晕乏力,先坐着歇一歇。”
  丫鬟不疑有他,“那我去叫医师来给夫人瞧瞧。”
  “不必了。”孙意柳叫住她,“我坐着缓一下就好了,一会儿还要给母亲拜年呢,耽搁了时间可就不好了。”
  不过很不巧,她刚要去嫡母的院子,那边就来人说嫡母身体不适,暂不见客了,改日再来吧。
  明白是嫡母不想看见她们这些庶女在眼前晃,加之父亲留她在书房说了许久的话,在嫡母看来,就是受重视的象征。
  她一直耿耿于怀,觉得右相对庶女们过于偏颇,她生的女儿,回来时从不见右相会留她们在书房说话。
  殊不知,这才是真正的爱重。
  孙意柳掩去眼中对嫡亲姐妹的艳羡。
  -
  “完了完了完了……”殷尚书一进房门,便不顾仪容,整个人俯跪在床上,把枕头床铺通通拨开,堆得床榻之上一片凌乱。
  他颤抖着手,拉开床柜的暗格,把里面的锦盒掏出来。
  “赫——”
  刺目的金光反射到殷尚书眼中,他僵直着身子倒下去,脑子一片空白。
  这下最后一丝侥幸也落空了。
  不是相似,这个金杯,与宴会上赐酒的金杯一模一样。
  他摸摸底下,那里是略显粗糙的手感,现在想想,不就是磨去皇家印迹而留下的吗。
  殷尚书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这个杯子,与皇家绝对扯不上干系才对啊。
  可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殷尚书此刻看着金杯,只觉得它是随时会夺人性命的铡刀。
  若是被人发现,若是被人发现……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怎么也停不下来。
  即使这个金杯已经在他的手里安然存放了十年,可是殷尚书不敢赌。
  他开始庆幸,自己听着那人的话,守口如瓶,没有把金杯向外宣扬。
  不……
  殷尚书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这个金杯,是十年前的那天晚上他悄悄拿走的,是为了留作纪念。
  过了这么久,可殷尚书仍然能记起来当时的场景,那里的豪奢之物,可不止这一只金杯。
  当时只以为是幻境。
  如果……全部都是皇家之物——
  殷尚书两眼一翻,直接晕过去了。
  等再次醒过来,殷尚书已经无暇思考背后的种种,只作鸵鸟心态。
  “要把它毁掉,毁掉。”殷尚书喃喃自语。
  只要毁掉,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有了具体的目标,殷尚书打起精神,思考应该怎么把它销毁。
  金不如铁,只要拿重物砸下,抑或用火烧,都可以改变它的形状。
  能烧融金的火焰只在匠坊,殷尚书在心中排除这个选择。
  那么就只有,把它砸得面目全非,砸得叫人看不出它是何模样。
  殷尚书踱步到木椅旁,把金杯放在地下,聚起全身力气高高举起木椅,就要砸下——
  “咚。”木椅被扔在一旁。
  殷尚书怎么也下不了手,他颓然坐在地上。
  地上的金杯是那样的精巧绝伦,那样的巧夺天工。
  这样接近仙物的金杯,当真要毁在他的手上吗?
  殷尚书犹豫不定。
  脑中的念头反复变化,最后,殷尚书无奈地哀叹,“罢了,把你送走吧,送得远远的,离京都远远的,埋起来。”
  第100章
  殷尚书深深吸了一口气, 寻来他以前迷上丹青之道时用的颜料,将金杯的耀眼颜色一笔笔掩盖。
  随着时间流逝,金杯一点点变得平凡而普通, 看起来就像黑釉云纹杯,只是在阳光下会隐隐透出丝丝缕缕的暗光。
  殷尚书沉吟片刻, 提起笔来,洋洋洒洒在纸上写了一大串字。
  把书信和杯子放置在一起,见事无遗漏, 他这才喊人。
  “来人啊。”
  “大人有何吩咐?”小厮谨慎小心地进门问道。
  “你把这个匣子,送到梨城县老家去, 里边是我给老夫人写的家书、银票, 仔细点叫人送。”
  “是。”小厮得令, 捧着匣子出门。
  “等等!”殷尚书想了想, “再去库房,给老夫人挑些颜色稳重些的布匹和首饰, 一并送过去。”
  “是。”
  孙意柳正从右相府回来,看见小厮匆匆忙忙捧着东西从殷尚书房间出来, 立刻叫住他, “站住。”
  她眯了眯眼睛, 和右相相似的轮廓显得有些凌厉, “是什么东西?”
  “夫人。”小厮赶紧行了个礼, “是大人送给老夫人的年礼。”
  “年礼?”孙意柳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往年也不见大人给老夫人送礼啊。”
  小厮不敢妄加揣测, 一五一十把殷尚书的话复述出来,“听大人说,今年是老夫人的八十大寿,因着朝中事务繁琐, 不能回去贺寿,所以只有以信祝寿,再送些老夫人用得上的东西,了表孝心。”
  原来如此。
  孙意柳与殷尚书的母亲相处不多,只见过几面。
  殷尚书的家境说不上好,起初只是个穷秀才,全是靠家中老母辛辛苦苦供他读书,这才考取了功名。
  孙意柳再怎么说也是相府出来的姑娘,右相对她严苛,可自小也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气质仪态与平头百姓差了不止几万倍。
  老夫人怕来京都给自己的儿子丢面子,也不知道如何与大户人家出来的儿媳相处,所以一直待在老家。
  孙意柳走上前,简单翻了翻殷尚书送过去的东西,见里面只是些信件布匹首饰之类的东西,草草放下。
  她秀眉紧锁,“夫君送的也太随性了,去,把我嫁妆里面的那副点翠屏风和青玉席添进去,当作我给老夫人送的寿礼。”
  殷尚书本来看孙意柳拦下小厮,难免心生惶惶之意,好在孙意柳没发现什么不对。
  “夫人,那是你的嫁妆,怎么能送出去呢。”殷尚书拢了拢衣裳,漫步走过去,神色略微不赞同地看着她。
  孙意柳脸色柔和下去,“夫君,那也是我的母亲。”
  殷尚书看着眼前温柔娴静的女人,情不自禁抚了抚她的鬓角,“夫人,娶了你当真是我三生有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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