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你......你是神使,你你你......”他结结巴巴地说,眼神慌乱地四处游移。
周念慈在他面前高高低低走了两步。“下属有心无力,”她似笑非笑地说,“请教主见谅,恐怕要劳烦教主亲自搬尸体了。”
安祈康才想起她的瘸脚,没有办法,这里只有他一个男人。安祈康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走向阿胡拉的尸体。他先试着拖拽了几下,发现根本拖不动,只好弯腰将尸体抱起来。鲜血立刻浸透了他的前襟,他强忍着恶心,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院子里,安祈康找到一辆运柴的手推车。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阿胡拉的尸体搬上去,又逐一搬起四大护法的尸体,用茅草胡乱盖住。推车时,车轮却陷在沙地里纹丝不动。他咬牙使劲一推,车子猛地倾斜,尸体们“砰”地一声又摔回地上。
周念慈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看到这位新任教主如此狼狈,她心里总算稍微平衡了些。
安祈康满头大汗,不得不重新开始。这次他学聪明了,先把车子推到平坦处,再一点一点把尸体挪上去。正当他准备推车离开时,周念慈突然开口:
“教主打算怎么处理?”
“推到城外埋掉。”安祈康喘着粗气回答。
周念慈忍不住笑出声来:“安教主怎么这么天真?从这里出城要经过多少关卡你知道吗?”她掰着手指数道,“你浑身血污地出去,没走一里路保证被更夫发现;就算你贿赂了更夫,走到城门还有三里路,也要被巡逻的士兵检查;就算没遇到巡逻的士兵,城门要五更才开,你要藏在哪里才不被发现?”
安祈康听完,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驾驭这一切,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沉默片刻,他突然朝周念慈深深一拜:
“求神使指点......”
周念慈看着眼前这个六神无主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她晾着安祈康,瘸着脚慢慢绕内院走了一圈,靴底碾过沙土,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寸地面,最后停在那棵歪脖子胡杨前。
“挖开它。”她突然说,“把尸体埋下面。”
安祈康一愣:“什么?”
“只有将一切埋藏在祆祠里,才是最安全的办法。”周念慈冷冷道,“难道你真想推着尸体招摇过市?”
安祈康张了张嘴,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但转念一想,这女人明明早有主意,却偏要看他白忙活半天......
“你早想到了,是不是?”他忍不住质问,“就非得看我——”
“这只是小事。”周念慈打断他,声音压低,语气陡然锐利,“接下来给王爷做事才是大事。一个不小心,我们的脑袋就会像阿胡拉一样搬家——你以为靠你自己能搞定?”
夜风卷着沙粒刮过两人之间。安祈康的怒气像被戳破的皮囊,一下子泄了。他盯着地上阿胡拉狰狞的头颅,突然打了个寒颤。
“我......我刚来沙洲,什么都不懂。”他声音发涩,“周姑娘在沙州多年,根基深厚、机敏过人......教主的位子本该你当。现在我被王爷强按在这个位置上,实在是......”
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朝周念慈深深一揖:“明面上我担着虚名,实际必以周姑娘马首是瞻。往后但凭差遣,绝无二话。”
周念慈盯着他弯下的脊背,面容终于稍霁。她伸手虚扶了一下,低声道:“你记住,我们不过是镇安王的棋子。‘天启’若成,改写的是那些大人物的命数,你我照样是蝼蚁;若败......”她瞥了眼血泊,“知道太多的人,从来活不长。”
安祈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至于怎么破局......”周念慈转身望向东方泛白的天色,“容我再想想。现在,赶紧挖树——天快亮了。”
她弯腰在角落捡起一把铁锹,“当啷”一声扔到安祈康脚边。
……
……
戌时刚过,魏明翰裹着一身沙尘叩响长史府侧门。
门房老赵探头一看,脸色顿时变了,连忙小跑着去禀报。不多时,苏皖娘扶着丫鬟的手缓步而来,站在廊下,远远地冲他点了点头。
“你舅舅去都督府议事,还没回来。”她声音温和,却站在阶上不动,丝毫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我陪你等一会吧。吃过了吧?”
魏明翰左手按在腰间刀柄上,右臂垂着,袖口沾着干涸的血迹。他微微躬身行礼:“吃过了,劳烦舅妈这么晚招待。”
苏皖娘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却丝毫没注意到他右手的异样,只侧身让了让:“外头风大,进会客厅等吧。”
会客厅里,烛火摇曳,丫鬟奉上热茶。魏明翰左手接过,茶盏在他掌心微微发烫。苏皖娘坐在主位,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腕间的佛珠,茶雾氤氲间,她的
神情看不真切。
“县丞家的女儿上个月嫁了。”她忽然开口,语气轻缓,仿佛闲话家常,“主簿家的千金也定下亲事。其间还有些人来问过你的事,我不好耽误,便自作主张回绝了他们。”
她抬眸,目光终于落在魏明翰脸上,唇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你不会怪舅妈吧?”
魏明翰指节微微收紧,茶盏里的水纹晃了晃。他沉默片刻,才道:“舅妈替我着想,我怎会怪罪。”
苏皖娘轻轻“嗯”了一声,又低头拨弄佛珠,“我听闻外面传言,说你和祆教妖女走得极近,这些人搬弄是非,坏我家门名声,若是被你舅逮住,绝不轻饶。”
魏明翰眉头一拧,低声但坚定地道:“凌双智勇双全、舍身大义,是外甥敬重的女子,绝非什么妖女。”
苏皖娘一愣,随即低低说了一句,“你还真跟你父亲一样啊。”
魏明翰脸色一白,想起之前升职时对母亲的牌位暗中发誓,要功成名就,让看不起他们母子的人都后悔,如今不但没有光耀门楣,反而身陷囹吾,让九泉下的母亲为自己蒙羞。
厅内一时静得只剩下烛芯燃烧的细微声响。魏明翰盯着茶面,心中羞愧愠怒却不得不按捺下去。
茶杯的水面映出他疲惫的眉眼。他心急如焚,可眼下却不得不按捺性子,等舅舅回来。
——凌双的命,还悬在五天的期限上。
马蹄声渐近,不多时,杨崇焕疲惫地下了马车。一听门房禀报魏明翰来访,他眉头一拧,警觉地问:“可有人看见?”
门房低声道:“魏都尉从侧门进来,身穿黑衣,夜色下极难注意。”
杨崇焕这才一言不发地回府。踏入会客厅,见外甥静默端坐,他略一摆手,示意跟上。
书房门一关,杨崇焕沉身入座,烛光映着他眉间深纹:“你在伊州究竟做了什么事?”他指尖轻叩案几,“我听闻林弘彦之死与你有关。”
“伊州刺史勾结祆教,私通突厥,死有余辜。”魏明翰声音冷硬,“但他不是我杀的——是镇安王灭的口。”
哐当——茶盏盖从杨崇焕指间滑落,案几上打转。
魏明翰再不迟疑,将伊州遇伏、凌双被俘之事尽数道来。虽自幼与舅舅不算亲近,但他记得六岁那年母亲病逝,是舅舅顶着族老压力将他养在府中;记得十八岁他执意从军时,是舅舅暗中打点让他进了精锐营。
烛火噼啪一跳。杨崇焕突然掀开魏明翰右袖,化脓的伤口在烛光下泛着狰狞的青紫。
“混账!”杨崇焕白发微颤,案几被拍得震响。“他要兵防图换人?还剩几日?”
“四天。”魏明翰单膝跪地,“甥儿无能,但凌双她——”
“今夜你留在此处。”杨崇焕霍然起身,一把拉起魏明翰,“让你舅妈请李神医来。”他抓起案上的官帽,忽然压低声音,“我再去一趟都督府。”
魏明翰右腕伤口隐隐作痛,低声道:“可惜那鸣镝在打斗中丢失,账册也让戒现带了出去。否则单凭我一口之言,只怕都督不会轻易相信。”
“这个你不用担心。”杨崇焕整了整衣襟,烛光映着他凝重的面色,“我们也听到一点风声。只是……”他顿了顿,“沙州乃大唐抗击吐蕃要冲,与别处不同——兵权尽在刺史薛罗手中。”
魏明翰点头:“幸好兵防图在都督府,不至于让薛罗一人独占。”
“那见风使舵的小人,既想挣从龙之功,又怕押错宝。杀你向镇安王示好,却不敢交出兵权。”杨崇焕冷笑,面色忽变严肃,“调令和布防两者缺一不可,镇安王只需逼他交出兵权,再从你手中得到最新布防图,便能控制沙州。”
“要不我趁夜去趟衙门——”魏明翰心急之下脱口而出。
“糊涂!”杨崇焕猛地抬手制止,“衙门里早有人候着你!莫说衙门,便是薛罗府上,那老狐狸如今连睡觉都带着侍卫。”他抓起佩刀,临出门又回头叮嘱,“明日一早,等我消息。”
夜风卷着沙粒拍打窗棂。魏明翰站在窗前,望着舅舅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剑套已经移到左边,沉甸甸的刀柄硌着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