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日之蛾 第8节

  许娇娥惊掉下巴,也摒不住看陈熹。几分落拓,一副好皮囊确实蛊惑人心。
  女色误国,男色也一样。“美人计”大概任何年龄段皆适用。
  许娇娥不禁腹诽,自己刚才的费劲劝导和周旋算什么,算我话多吗。
  总归,小事化无,皆大欢喜。
  许娇娥夹心一般的乙方,当然地感谢双方家长通情达理互相体谅,寒暄客套的话里,她陡然对上旁边春风化雨的人一双眼睛。
  陈熹浅淡地勾勾嘴角,却恍惚得了有人一记怨念的眼神。不待他反应,那头佩佩妈妈忽然起身同他热络起来。
  “陈医生,真是不好意思,今天倒是给你添麻烦了。之前我父亲糖尿病视网膜病变牵拉视网膜脱落,多亏陈医生,不然老人家要受多少罪不晓得。”
  佩佩妈妈说,他们几个兄妹当时紧张坏了,还是拖了些关系找到陈医生这里。
  陈熹每天天南海北的患者,哪里都能记住,终究是医者心地同人应付过问几句。
  屋子里两个年纪小的,正是藏不住的年纪。佩佩难掩好奇,家琪小叔明明就很帅,joie到底哪里看出来他是妈宝男的。她不解又一点心虚地望着洪家琪,而这小子方才便梗着脖子,骄傲地看着他小叔。
  许娇娥从她莫明暗戳戳的忿忿里出走,到底是生命曾可贵,他救死扶伤的功德,才这样快地息事宁人,她也是得了陈医生的济。
  送走两路“甲方爸爸”,学生风纪事件终于落幕。许娇娥早什么旁余的事都不想干了,转头爽约了原本的普拉提课,打包一杯冰洛神茶,取上手袋回家去罢。
  -
  车里剩叔侄两的空间,洪家琪泄了气般跟陈熹道歉,也求他能不能不要同他父母说,他和佩佩不过聊得来些,喜欢和对方在一起玩罢了。
  陈熹投他一眼,臭小子要他跑这一趟,自然是不愿父母知晓,而他应下了这件事,却不能怠慢家长的责任。
  方才他护犊子,不过考虑这样半大孩子的自尊心,还有一旁某位老师隐忍不发的为难样,且太过武断的教育方式不可取。
  事情既然出了,到底不能不问对错便揭过。所以,他免不了要啰嗦小子几句。
  “洪家琪,道歉唯一的用处,就是你道歉之前当真反省过自己。与其道歉,不如少做抱歉的事。那么,你是真的反省过自己了吗?”
  洪家琪在小叔冷飕飕的话语里一时怔忪。
  霎时,空气突然的安静,陈熹反观自己,是否太过成人标准。要求一个孩子不犯错,过于理性或者冷漠。谁人不犯错,又谁能不犯错呢。
  他默默喟叹,“家琪,我从来不觉得交朋友是什么不该的事,人类有统一的语言起,注定是要社交的,只是什么年纪干什么事情,每个人生阶段都有它的主线任务。”
  “你这个阶段,即便有投缘的异性朋友,也再正常不过。喜欢、好感,都是天性,天性使然,没有错。你更要明白,这个阶段的重心是学习,你要先有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的能力,否则一味解放天性,却没有支撑你天性的本事,那么最后只会是遗憾,是回不了头的唏嘘。”
  “我可以暂时同你父母保密,但不是纵容你。你得答应我且做得到,先做好你的主线任务,第一,下次你的模考成绩和雅思考试成绩都有提升,第二,和人家处朋友注意分寸,别有什么出格的,那么,交朋友和学习也并不冲突。”
  思索中的洪家琪压哨冲线般地多云转晴,连连点头保证,他一定好好学习,joie交代的练习和作业他从没怠慢,他也想和佩佩申请同一间学校的。
  “嗯,我就先相信你,信你能说到做到,”陈熹转头打量臭小子,口吻也轻松一些,“再让人家家长喊上门,那我只能让你父母管教你了。毕竟,教养孩子,责任重大。”
  洪家琪还要无比认真去保证什么,陈熹打断他,空出一手拨转他的脸朝前方,“决心表一次就够了,说多了当心成狼来了。”
  “一会儿到家,把你上次的模考成绩和你雅思课的进度同步给我,发到我手机上。”
  “yes,sir!”
  臭小子难掩雀跃,年轻人的烦恼大概就是这样来去如风吧。
  陈熹不搭理他,播放出车载蓝牙的音乐。一天世界,闹得他头都大了。
  然而,安静也捱不过半天功夫的人,在回家的路要到尽头前,献宝似的嘴脸,告诉他,“佩佩说,joie是颜控,最讨厌妈宝男,还有,暖男,对谁都一样的体贴和关心。小叔,如果是joie,你会喜欢吗?”
  看来某位老师和她的学生还真是无话不谈,陈熹乜臭小子一眼,“还是那句话,闲事上少花功夫。看来我还是该跟你父亲聊一聊。”
  洪家琪乖乖闭嘴,抬手在嘴上比划一个拉拉链动作。直到下车前,自觉禁言的臭小子才像打了鸡血一样冲小叔说“谢谢”。
  就着洪家琪阖门的动静,陈熹手机信息提示音响起来。
  许娇娥:[今天,谢谢]
  她谢他今天通情达理主导交涉,也谢他兢兢业业攒下的功德替她解围。
  陈医生一时小气,他今朝是化缘功德来了,还齐赶上些嘴把式了。
  他指尖飞快:[不客气。]
  在某人轻飘飘的感谢里,陈熹若有所思,他很难不在意,她极值的否定,无限call back的“妈宝男”。
  第8章
  陈熹终究还是没能冷漠地置之不理倔强着也懵懂着的孩子。
  接手臭小子学习督导,并不是那日和佩佩妈妈的周旋话术,连续两周的礼拜天下午,陈熹当真都空出时间,带着笔电和打印资料书籍,在咖啡店等洪家琪下课。
  两三回之后,许娇娥和他越发熟络。
  这个周日,店里周末向来人多,许娇娥照例课前和陈熹招呼了两句,转身前看他桌面上的一叠资料只能压在手肘底下,总归没忍心视而不见。她让陈熹到里边她办公室去,安静些,他这么多资料也方便施展开。
  陈熹没料到,却也从善如流,接受她的好意,借用她的办公室忙自己。只是半途,一个电话招他回医院,一台多发伤急诊手术喊他支援。
  陈熹存了文件,顾不得其它,去隔壁打断了许娇娥的教学,“抱歉,有个紧急手术我要赶去医院一趟,电脑和资料暂时搁在你办公室行吗,麻烦你。”
  许娇娥一听紧急手术,必定都是些性命攸关的事,错愕中当即反应过来,要他放心去吧,这些东西她替他保管。
  陈熹转头再叮嘱臭小子,“今天你自己回家,下课之后别等我,也别在外头逗留,直接回家去,明白?”
  洪家琪仿佛被一时紧张的氛围感染,只管认真点头,“晓得了,小叔。”
  许娇娥看陈熹步履匆匆的背影,无端端生出些感触,一种油然而生的神圣与敬意,仿佛救死扶伤这一刻在眼前具象化的清晰,仅仅只是他一个再微小不过的托付,她竟然也与有荣焉的同宿命感。
  她让洪家琪等几分钟,她去办公室,给陈熹的私人物品归整好,锁进办公桌边柜嵌着的保险柜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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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术是陈熹带着姜之论和眼科值班医生一道做的,眼科下手术台时,那孩子的手术还没结束。
  十岁上的男孩,郊区新城送上来的。周末和家里的表哥堂姐在公园玩飞盘,飞盘飞出去给卡在了树上。
  弟弟体重轻,好动也灵活,大的也便由着弟弟爬到树上去摘飞盘。
  两个大的只看到弟弟手乱拂了几下,不晓得他是怎样脚下滑了。瞅着他人往前栽去,飞盘还没摘到,就听见弟弟的惨叫,人掉下来了。
  他们慌张上前再看清楚的时候,弟弟右眼上扎着树杈枝,已经血糊糊的,一只腿也弯折着,脑袋枕在小石块上,很快滋滋淌出血来。两个孩子吓傻了,哭着喊着去通知大人。
  陈熹他们努力了两个多钟头,尽管他们尽全力想保住孩子的眼睛,但患处条件太差,树杈在贯穿过程中,中间又在眼球内折断,许多毛刺造成眼球多处不同程度损伤,且树枝贯穿程度太深,角度也不好。
  太严重了,最终还是没能保住孩子的右眼球。
  陈熹从手术室出来时,几家人已经不吵了,都面色凝重的疲乏,分两边站在过道里。
  他同孩子父亲交代眼部手术结果,以及,下一步不得不面对的康复治疗和后期眼外观修复的问题,家长要有准备。
  一旁的孩子妈妈听得几句,几乎晕在手术室门口的金属座椅上的,哭声嘶哑的游丝一般。
  陈熹回办公室的路上和姜之论复盘讨论这个病例,顺便再考了考他对接下来的康复治疗的想法。
  一个成熟的医生不是手术机器,更要考虑病人和病程等等的全局。目前的手术所有科室都是以抢救生命为先,接下来才是最考验人的。眼科来说,孩子现在10周岁,康复远不止当前的术后护理,10到16岁的阶段,是孩子面部骨骼的发育阶段,孩子需要经历一段漫长的康复周期。而相应的外貌缺陷和一半视觉缺失,必然给孩子带来巨大的生活变化和心理考验,对于患者和患者家庭都是不轻松的。
  还这么小的孩子,纵使见过太多惨痛和无常,医者或许会麻木,但不会不仁。他们也有恻隐心,也会遗憾惋惜,无奈多少唏嘘只能是排在医生的职业之后。
  陈熹再忙完手术记录和术后医嘱后面这一篓子事,外头天已经擦黑,点点灯火也亮起来。
  人类的悲欢一点不妨碍日升月沉、四时变化。
  陈熹换回自己的衣裳,掸去半日的疲惫和情绪,休整下班,才想起来查看手机。
  一些不打紧的广告信息,他直接删掉,又快速过滤了一遍科研项目群的消息,再就是洪家琪早前发来的信息,他到家了。臭小子还附上了一张书桌前的自拍,以兹证明。
  沉在洪家琪微信行列下面,是更早一点许娇娥的消息,告知他家琪同学已经下课,他的笔电她先收进保险柜了,问他今天还会返回头取吗。
  陈熹宽慰的一笑,终究顺从自己的心意,将许娇娥的聊天框置顶。
  他直接给许娇娥去了电话,开口便是先道歉,忙昏头了,走的时候匆忙也没交代清楚,“你还在工作室?”
  许娇娥倒没往心里去,她左右在哪里今晚也逃不开给学生批作文,“嗯,你要过来吗?”
  太过自然的语气,以至熟稔到缱绻,听觉传感大脑,陈熹觉得像松懈的精神得到鼓舞般的熨帖。
  他微顿的空隙,电话那头的人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略微正色地找补,“我是说你今天还来拿你的笔电吗。”
  “来,”陈熹轻笑一声,给车门解锁,“大概15分钟到你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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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办公室里,许娇娥默默看着职业习惯的人在进门处摁手消液。
  陈熹搓好手,发现对面的人抱着他的笔电和资料,审视的意味盯着他瞧。
  “怎么了。”
  “嗯?免洗消毒液原来是这么用的,”许娇娥大大方方地把陈熹的东西给他递过去,“这些,物归原主了。”
  陈熹笑着接过来,“谢谢,麻烦你了。”他望望她的办公桌问她,“吃饭了吗,请你吃饭?”
  许娇娥当他客套呢,“不用客气,举手之劳,没什么麻烦的。”
  “让你等到现在,我很过意不去。正好我也饿着,回去一个人也不晓得吃什么,你要还没吃,不着急的话就一起吃一点吧,吃什么你挑。”
  陈熹的言语渗透,许娇娥当真听进去了,听进去有人饿着。
  她带着些对医生职业的尊敬,好吧,我这里急事是没有,“只有你侄儿的作文待批。”
  “那更该犒劳许老师,辛苦了,想必他的英语文书不太好批。”
  许娇娥摒不住哈哈笑出声,“哪有这样歪派自己侄儿的。虽然还是中式逻辑,但是有进步。”
  几下收拾好桌面,许娇娥拎起她的腋下包,“饿了的人应该需要碳水吧,还是你挑地方好了,我晚上不太吃东西,我挑的怕你吃不饱。”
  陈熹看纤瘦的人,思索一下,点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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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回,傲娇的“美少女战士”跟着前面的沃尔沃,来不及反悔什么。许娇娥不期然再一次来到那间她社死现场的网红创意餐厅。
  她哑巴吃黄连地后悔了,抽风她才答应某人吃夜饭的。一边暗暗揣摩提议做东的人到底存心的还是无意,她当真有些别扭。
  陈熹划着ipad菜单的间隙抬头,眼眉到笑容,温和又无辜,示意对面人看菜单,“有什么想吃的,不用客气。”
  许娇娥心不在焉的,硬着头皮随便点了份沙拉碗和羽衣甘蓝混合果蔬汁。
  陈熹见面前的东西着实单调,同她确认也建议,不然再加些佐餐小食,吃不完也无妨的。
  本就无心夜饭的人摇头,她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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