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7章

  一行人回到金陵,已过了新年。
  新帝改年号为永安,这一年,正是永安元年。
  徐长安掀开侧帘,望着朱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一搭没一搭地念叨着新帝的年号。那时候,他不会想到,这一念,便是三十年。
  那时的皇帝,也不过十八#九岁,回想着当年高祖的模样,端端正正地坐在延昌殿批阅章奏。
  藩邸旧将刘和意,已被他火速从荆州调回,出任领军将军,委以戎政。
  成追远一早听到刘和意的大嗓门,让他进殿时,不由得疑惑:“这是怎么了?”
  鬓发斑白的老将,神情颇有些一言难尽:“陛下,徐小郎君到了。”
  成追远笔尖一顿,朱砂在纸上洇开一团红晕。他召人入内,料峭春风卷着雪粒扑进来,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王盘牟垂首进殿,徐贺朝牵着徐长安的手迈过门槛。徐长安的长命锁“叮当”响了一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脆。
  “只带回了小郎君?”成追远的声音有些发涩。
  王盘牟开口,漫漫长路上反复斟酌的词句,落在帝王耳中还带着古道风沙。徐贺朝跪地不语,将孩子往前送了送。
  徐长安望着上首年轻的皇帝,怯生生地眨了眨眼睛。他出生之时,成追远远在荆州,待到成追远回京,却已是高祖驾崩,仓促之际寥寥数面,在他浅淡的记忆里实在算不得清晰。
  对上那孩子茫然的目光,成追远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他当然明白,这是长姊在告诉他,她愿将骨肉送到他手中,只为了让他心安。
  王盘牟亲手呈上一方檀木信匣,里面是成之染亲笔。
  成追远拆信一看,清劲的字迹跃然纸上。
  “五郎亲启:见字如晤。洛阳一别,山川如昨。前尘往事,已不可追。愿陛下以天下为重,吾当效卫霍,屏藩帝室。鹊儿性顽,望陛下念其年幼,多加照拂。”
  信不长,成追远却反复读了许久,久到跪在下首的王盘牟忍不住抬头看他,刘和意也轻咳了一声,暗暗地催促。
  “好……好……”成追远连说了两个“好”字,却不知是在说给谁听。他向徐长安招招手,幼童迟疑地走上前,被皇帝一把抱起。
  成追远抱着他在殿中走动,道:“鹊儿还记得这里吗?”
  延昌殿是旧时高祖居所,徐长安很小的时候,曾与兰陵王同伴帝侧。他依稀觉出熟悉,于是点了点头。
  金鹤香薰吐出的轻烟氤氲成雾,成追远的眸光也变得缥缈:“我一人在此,实在孤单。鹊儿陪我,好不好?”
  徐长安愣了愣神,隐约想起自己回京是为了陪伴祖母。他正要拒绝,瞥见徐贺朝拼命朝他使眼色,话到嘴边,生生变成了一个“好”字。
  成追远大悦,吩咐道:“唤萧侍郎,朕要拟诏。”
  散骑侍郎萧群玉执笔之时,瞥见皇帝端坐在案前,目光越过殿门,投向光华灿烂的一片云天。
  “太平长公主,进号镇国太平长公主,增封十郡,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王盘牟抬头,皇帝的目光似要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个站在洛阳城头的身影。
  “备九锡之礼。”
  王盘牟变色,终于忍不住顿首:“陛下,九锡之礼……此谓太过!”
  毕竟上一位加九锡的权臣,还是他们的高祖。
  成追远摇了摇头,指尖摩挲着案头的信匣,檀木的香气早已淡去,却仍能嗅到一丝风沙的气息。
  “高祖定天下,长主为前驱,何过之有?”他忽然起身,素服从王盘牟面前扫过,“再加一条,许自置官属,所辖荆雍梁益秦陇朔七州,三品以下可自行任免。”
  王盘牟的话卡在喉咙里。满殿死寂中,唯有笔走龙蛇的沙沙声响。
  成追远望着那方裂角的玉玺,声音低得只有徐长安能听到:“千山万水,永为屏藩。”
  ————
  尚书令孟元策奉命前往洛阳宣旨,河南已是仲春。冰消雪融的官道上,辚辚车马惊醒了蛰伏一冬的荒原。
  一行人到了城下,才听闻成之染正在城西破虏垒点兵,不日将启程移镇长安。
  孟元策风尘仆仆赶到破虏垒时,校场上旌旗猎猎,成千上万将士的枪戟上,新缀的红缨如烈焰翻卷。
  成之染一身素服,在众人之中格外扎眼,望上去像面战旗插在将台上。
  “臣等来迟了!”孟元策捧着诏书疾步上前。
  成之染平静地望着他,唇边那抹笑极浅,如同初春的薄冰,仿佛被日光一照便要融化。
  孟元策脚下一顿,二十年来的记忆又一次破土而出。金陵的风日都已消散了,岭南的雾露也显得邈远,数不清的故人面容,随一路烟尘长埋黄土。此刻洛阳的风掠过耳畔,正如当年收到由江州调京的音讯之时,吹尽心头郁郁之气的浩荡江风。
  成之染眼角已有了细纹,可笑中神采未改,是他这些年来所见的最为坚定的存在。
  “孟公,当心。”成之染扶住怔愣的宰臣。
  孟元策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使命。
  千军万马,铁甲铮然,齐刷刷跪地听旨,黑压压的军阵,如潮水般矮了下去。
  成之染静静地听他宣读诏命,负手而立,广袖临风。
  受诏不拜,是高祖临终前赐予她的尊荣,此时却比任何人都更像在俯视天下。
  皇帝的恩赏并不仅限于此,他封徐崇朝为冯翊郡公,进号卫将军。
  成之染平静地领受一切,待到徐崇朝领旨谢恩,诸军将士振臂高呼,铁甲相击,声震云霄。
  孟元策一时喟然,这样的场景,他已许久未曾见到。
  成之染微微颔首,笑意浅淡如远山薄雪。她侧首对孟元策道:“孟公远来辛苦,不妨随我到北邙看看。”
  声音不高,却似一泓深水,将四周喧嚣无声隔开。
  孟元策一怔,随她离了破虏垒,纵马疾驰,沿山径而上。越往上,风越烈,人声越远。
  勒马高冈,四野苍茫,山河尽收眼底。
  千古风光葬北邙。
  成之染衣袍翻飞,指着山下泛绿的荒野津渡,道:“晋主答应在盟津互市。”她又往西指,“河曲一带,我已命人在军镇外屯田。”
  这里将不再是尸骨垒成的险地,而成为行人络绎的商道。春风吹得身后的旌旗猎猎作响,仿佛无数英魂在九霄之下慷慨悲歌。
  孟元策发现石缝里钻出嫩绿,星星点点地布满荒山。他正待细看,成之染忽而翻身下马。
  “拿酒来。”她向身后伸手。
  叶吉祥捧上陶碗,碗中的浊酒映着云天。
  成之染将酒液缓缓倾洒在土中:“孟公,如今春光尚早,来日万里山河,终将如愿。”
  江南吹来的东风,带着潮湿的暖意,穿过鹅黄的柳梢,掠过山峦,拂过河面,更远的山脊线上,已隐隐透出新绿。
  表里山河,春光故道,风景正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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