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妖女祸国,罪该万死,”他开口下令,“斩首示众,与苏馀一道,挫骨扬灰。”
兵卫正要将人押走,独孤明月猛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染红了雪地。她盯着成追远,道:“妾实无罪过,倘若陛下要这条性命,妾只愿……再看一眼故乡。”
她的故乡在北地,千山万水,渺茫难寻。可是望着她的目光,成追远说不出拒绝的话,于是道:“带她上玄武门。”
“谢陛下……”独孤明月喃喃。
左卫将军顾岳亲自押送她登上玄武门城楼,她双手被缚在身后,却仍挺直脊背,呼啸而过的北风撕扯着单薄的赭衣。
她看到了远处的湖泊和山峦,在视线尽头,是一片茫茫不尽的云天。
“将军,我的父兄都死在北方,关山万里,只怕寻不到我,”独孤明月仰起脸,声音像一缕轻烟,“我想请将军……帮我一个忙。”
顾岳道:“你待如何?”
“让我站在最高处,唱一曲招魂调。将来魂灵飘荡,总要有人引路归乡。”
顾岳盯着她那双琉璃似的眼睛,里头映着迷离的天光。他晃了晃神,犹豫片刻,终于挥手:“解开她。”
兵卫割断绳索,独孤明月揉了揉腕上淤痕,一言不发地爬上墙垛。北风猎猎作响,吹得她衣摆翻飞,像一面魂幡。
“魂兮归来——”她展开双臂,低回的嗓音在风中呜咽,吐出缓慢而悠长的字句。
城下枯树上寒鸦扑棱棱飞起。
顾岳听不懂她在唱什么,一曲终了,却见独孤明月回眸一笑,倾身跃下城头。
他急急扑上前,只抓住一片撕裂的衣角。对方的身影如同折翼的孤雁,在众人惊呼声中急速飘落。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伸出双手,将她接住了。
独孤明月的死讯传到太极殿,成追远身形微动,淡淡道:“知道了。”
顾岳在心中暗叹,却没有再说什么。眼前的新帝有太多足以烦扰之事,区区一个独孤明月,实在是微不足道。
新帝辍朝十二日,待移驾太极东堂理政时,金陵又一场大雪。
成追远端坐御座,殿内的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他眉宇间寒意。
“陛下,百官联名请愿书已备妥,”孟元策呈上书奏,道,“太平长公主见了,自然知晓陛下拳拳之心。”
书奏展开竟有三尺余长,密密麻麻的花押钤印,压得人眼前沉甸甸的。
成追远指尖抚过纸上熟悉的名字,满朝文武,竟无一人缺席。他忽然想起白幡低垂的先帝灵前,那时的满殿重臣,可有一人真心为已死的君王落泪?
“此去,务必将长公主请回。”他说道。
请愿书由吏部尚书王盘牟亲自送往洛阳。成追远送到宣阳门城楼,望着信使的车队踏碎琼瑶,消失在朱雀大街的尽头。
鹅毛般的雪片落在他厚重的大氅上,积了薄薄一层,又被他拂袖震落。
第443章 终曲
朔风漫卷尘沙掠过大河,在洛阳城大街小巷纵横呼啸。
国丧音讯传到河南,城中上下又泛起一片缟素,映着飘飘而落的白雪,苍茫茫漫无边际。
正逢朔州刺史岑汝生到洛阳述职,他有时暗中打量成之染,也会迟疑她是否为成昭远之死哀伤。
没有人见过她在人前流泪的模样,可那双眼睛里,又似乎藏着若有若无的波光。
案头茶汤冒出的热气,氤氲了太平长公主的神情。她倏忽问道:“荆玉……还是没有消息么?”
岑汝生眸光一顿。数年前成之染便写信问他,可曾有个唤作荆玉的小内侍,带着一个婴孩到岭北。他起初好奇,可时至今日,都没有那样的人来找他。
成之染似乎叹息一声,呷了一口茶汤。魏王唯一的子嗣,独孤明月的那个孩子,终究如泥牛入海,一去无踪。
岑汝生问道:“殿下为何又想起此事?”
成之染摇了摇头:“我昨夜梦到许多旧事,想起了一位故人。”她起身走到窗前,“人世更迭,命如草芥。或许,凡事都强求不得。”
岑汝生颔首:“人各有命。”
成之染望着窗外飘飘白雪,道:“郎君镇守边城,至今已有六年。可曾想过回雍州看看?”
他的祖父岑获嘉早已病逝长安,父亲袭爵做了新野郡公,是雍州刺史李尽尘治下的南阳太守,父子之间,暌违多年。
岑汝生眸中浮起一丝光亮,又摇了摇头:“如今虏主新丧,北境纷扰,臣若是离开太久,只恐生变。”
“郎君,怕什么?”成之染笑了,“有我在。”
岑汝生略一迟疑,似乎在思考她话中之意。
“待来年开春,我要回长安。”
“殿下……”岑汝生难掩诧异,“新帝即位,殿下何不回京?”
成之染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唯有山水迢递,才能抚平人心之间的惊涛骇浪。
“阿母!”徐长安突然从屏风后钻出来,把两人吓了一跳。
成之染皱起了眉头:“鹊儿怎么在这里?阿母有要事……”
她招手要让随从将他带下去,徐长安却如泥鳅般钻到她身旁,小手攥着她素服下摆,道:“阿母,我也想回京。金陵花花绿绿的,哪里是洛阳能比!”
成之染动作一顿。她叹息一声,将儿子抱到膝头。
屋子里炭盆烧得太热,烘得人头晕。
“阿母,我们为什么不能回京?”徐长安抬头看着她,眼圈发红,“我想吃华林园的果子,还想在玄武湖上划船……”
成之染替他系紧了漏风撒气的领口,道:“可是这里更需要阿母。”
徐长安急得就要掉眼泪:“我要回京!我也需要阿母!”
成之染小声哄着他,见岑汝生在一旁摇头,只得无奈地笑笑。
岑汝生思忖着回雍州之事,忽而听堂外传来阵阵脚步声。
温潜止来报:“殿下,金陵来使。吏部尚书王盘牟奉旨前来。”
成之染将徐长安塞给随从,道:“快快有请。”
宫门外,王盘牟被女婿徐贺朝搀扶下车。他仰头而望,喃喃低语:“洛阳北宫……”
宫门洞开,徐崇朝带人在道旁相迎。徐贺朝看到长兄,一时间喜不自胜。王盘牟不敢怠慢,赶忙随众人入宫。
成之染一身素服立于殿外,犹如风雪中一枝寒梅。
王盘牟三步并作两步,扑通跪倒在她脚下。年近不惑的吏部尚书,在长公主面前痛哭流涕:“殿下,殿下啊!先帝天年不永,朝廷百废待兴,圣上日日夜夜北望垂泪,只待殿下还朝!”
成之染扶他起身,将人请到殿中就坐。王盘牟呈上百官请愿书,成之染读了,也只是叹息:“北境纷扰,慕容怀衅。我若是离开,只怕会重蹈覆辙。”
“可殿下不归,圣上夜不能寐!”王盘牟拱手,道,“朝中上下翘首以盼,惟愿殿下回京辅政!”他瞥见徐崇朝一旁侍坐,又说道,“扬州刺史之职至今空缺,唯有中军将军足以担此大任啊……”
徐贺朝适时捧出个木匣。掀开时,铜印墨绶流光溢彩,正是徐崇朝当初在东府城用过的。
徐崇朝眸光一顿。他倏忽想起高祖在世时,亲手将印绶交给他的模样,那时高祖还拍着他肩膀说:“老夫宁有力,半子自成名。”(1)
他的目光从玺绶移开,望向门外。风飘细雪,模糊了所有视线。
“扬州要地,非高祖子孙不能居之。武陵王年岁渐长,可堪历练。”徐崇朝说道。
武陵王成思远,如今刚满十五岁。
王盘牟始料未及,手捻须髯思忖一番,道:“恕下官直言,将军生长于江南,根基亦在江南。父老相望,思之久矣。下官听闻令堂也颇为思念小郎君。”
徐崇朝陷入了沉默。
“四郎,”成之染开口,对徐贺朝道,“你侄儿昨夜梦到祖母了,带他回去尽孝罢。”
炭火哔剥作响,王盘牟瞳孔缩了缩,下意识去看徐崇朝,却见对方正轻叩几案,眸中晦暗不明。
徐贺朝难掩惊诧:“阿嫂……这……当真舍得?”
成之染似乎笑了笑:“洛阳苦寒,不如江南,鹊儿还小,受不得这些。”
王盘牟沉吟良久,道:“如此,也好。”
徐长安得知音讯,却没有意想中如愿以偿的欢喜。他拉着成之染的衣袖跟在身后,委屈得快要哭出来:“阿母当真不回去?只让我一个人回去?”
“鹊儿不是想金陵了吗?祖母他们在金陵等你,”成之染摸了摸孩子的脸蛋,道,“你若是想阿母了,将来就去长安。”
徐长安哭得伤心,颈间银锁哗啦啦作响。成之染缓缓闭眼,抱紧了懵懂的孩子。
王盘牟一行离开洛阳时,雪霁天晴,风吹历历。成之染站在城头,抬手拭去眸中湿意,徐崇朝按在她肩头的手,正微微发颤。
徐贺朝频频回首,望见城头上兄嫂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与雉堞融为一体。而他身旁的徐长安闷闷不语,手中攥紧了北宫盛放的梅枝,怔怔地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