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8章

  成之染轻轻抬手,数万人又齐刷刷起身。她今日未着甲胄,只穿了玄色窄袖戎装,腰间悬着那把惯用的长刀。
  当她走向台前时,成追远有一丝恍惚,仿佛看到高牙大纛猎猎飞扬,尽管她身后空无一物。
  “圣上念将士征战劳苦,特遣南郡王犒赏三军。”成之染声音不大,却因全场静寂而字字清晰。
  成追远这才想起自己的使命。他强自镇定地展开圣旨,却发觉自己的声音在风中发抖。诏书念到一半时,冷不丁被战马嘶鸣打断。他有些慌神,抬头正对上不远处将领看热闹的眼神。
  “阿弟,”成之染侧身看他,指尖有意无意地按上腰间刀柄,“接着念。”
  几乎同一瞬,那将领忙不迭低了头,方才若有若无的骚动消失得无影无踪。
  成追远继续宣读诏书,可此刻他已经明白,眼前的将士跪的是圣旨,看的却是成之染的眼色。
  犒军仪式持续到日中。成追远跟着成之染巡视营垒,沿途将士见长公主经过,无不挺胸抬头,个个都神采奕奕,即便身上的衣甲还尚未修补完毕。有个年轻的小卒甚至红了眼眶,在成之染拍他肩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
  成追远看在眼里,心中翻涌难平:“阿姊治军,当真令人叹服。”
  成之染似是一笑:“不过是因为同生共死罢了。”
  成追远默然。他想起自己在金陵的府邸,终日徘徊于宴饮诗会。虽名为镇西将军,皇帝却从不让他掌兵,仿佛生怕他沾染半分杀气。
  成之染驻足,打量他一番,道:“阿弟也想领兵?”
  成追远苦笑不已:“我如今侍奉禁中,哪里有机会……”
  话音未落,成之染抬手打断。她的声音混在秋风里,却字字清晰:“事在人为。”
  成追远怔然,望向远处巍峨的洛阳城,胸口有什么东西翻涌不止。
  他难以分辨。
  南郡王一行造访洛阳,除了代皇帝犒赏三军,更重要的事,是亲自押解贼首苏馀和一干战俘回京。
  成追远到狱中看了苏馀一眼,见那人虽戴着沉重的镣铐,脊背却挺得笔直,眸光像两簇不灭的野火。
  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囚徒显然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一日不死,便难免兴风作浪。
  然而成之染将这人交给了他。
  离开洛阳前一夜,成追远在暖阁廊下来回踱步,靴底碾碎了数片飘落的桐叶。他几次抬手要叩门,又迟疑着放下,直到屋内传来成之染的声音。
  “还要在外面站到几时?”
  成追远心头一紧,推门进去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烛火在阁中摇曳,投下两道曲折的影子。
  成之染示意他落座,道:“说罢。”
  成追远盯着她沉静的侧脸,终于开口道:“阿姊,苏馀留不得。”
  成之染斟茶的手微微一顿,她轻轻推过茶盏,道:“阿弟何时也懂得识人了?”
  成追远摇了摇头:“旁人或许看不透,可是他——绝非善类。”
  成之染笑了:“一个啸聚山林的亡命,自然不会是什么善类。”
  “那阿姊为何不杀了他?”成追远扬起了声音。对于太平长公主而言,她根本不需要献上一个贼首来邀功,杀了那个人,与碾死一只蝼蚁并无二致。
  枯叶沙沙地拍打窗棂。成之染轻叩几案,沉默了半晌,突然道:“我不能杀他。杀了他,我于心有愧。”
  成追远怔然良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几案边缘。烛火哔剥中,他问道:“是因为苏氏?”
  成之染竖起食指按在唇上,比了个嘘声,平静的面容悲喜莫辨。
  一股气憋在心头,成追远什么也说不出。他捧着茶盏暖手,眼神却飘忽不定,时不时瞥向门外。
  阁中沉默了许久,成之染抬眸看他,声音轻得像叹息:“还有事?”
  她轻轻敲了敲几案,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成追远一动不动。他盯着手中的茶盏,茶汤表面凝了一层薄薄的膜,映着烛火,如同一片将碎未碎的冰。
  “我……”他开口,又顿住,喉结滚动了一下。
  “阿弟有心事?”成之染问道。
  “是,”成追远目光游移,喉结滚动数次才挤出声音,“我……想向阿姊讨个人。”
  外间的风声变得而遥远模糊。
  成之染不紧不慢地开口,凤眼里含着似笑非笑的意味:“我竟不知,手下竟有五郎的心上人。”
  “不是!”成追远耳根微红,支吾了半晌才道,“是那个……那个从前在秣陵宫的奴婢。”见成之染不语,他急急补充:“高将军说,阿姊将她藏在西州城。”
  “你说的……是桃枝?”成之染略一沉吟,道,“你可知她犯了什么事?”
  “她私自放走了清河公主……”成追远声音低下去,“但阿姊岂会不知,她没有做错。”
  成之染淡淡一笑:“对也好,错也罢,如今有什么分别?”
  “我……”成追远顿时蔫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
  “我留她性命,自有道理,”成之染截住话头,话锋一转,“你要她做什么?”
  成追远的脸“腾”地红到了脖子根:“也没有什么,只是可怜她……”
  成之染似是勾唇,从座中起身,缓步到成追远面前,道:“人,你可以带走。不过,她还要替我做一件事。”
  暖阁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听得铜漏滴答。
  成追远怔住:“是……什么事?”
  成之染不答,只是道:“你若可怜她,就帮她一把。”她从他身旁走过,平静的声音混着萧萧风叶,“明日要赶路,早些歇息。”
  成追远退出屋门,在廊下站了许久,直到秋露浸透衣袍。他仰头望见半轮弦月,忽然有什么东西,像是从心头倏忽飞过。
  ————
  洛阳城东,七里桥头。
  霜风渐紧,桥下的洛水寒光凛冽,卷着枯枝败叶向东流去。
  成之染在桥头下马,招手让成追远上前。随行将佐默契地退避一旁。
  “这桥是前朝太和年间所建,”她抚过石缝里一株倔强的野菊,道,“至今再没有第二座桥能媲美。”
  成追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斑驳阑干残存着模糊的浮雕,桥面深深的车辙积满了雨水。他倏忽想起秘书省收藏的前代万国来朝图轴,画里这座桥曾缀满琉璃宫灯,如今却爬满了秋风吹不尽的枯藤。
  他嗓音发紧:“阿姊是说……盛世难再?”
  成之染轻笑一声:“桥是人造的,盛世也是由人开创的。”
  成追远茫然抬头,映入对方深沉似水的眸子。
  “押送苏馀回京,务必慎之又慎,”成之染开口,声音轻得像桥下的水声,“他是一把刀,当心被他割伤。”
  成追远拱手一拜:“请阿姊放心。”
  成之染望着官道上蜿蜒的车队,一片枯萎的桐叶飘落在二人之间。
  “五郎,”她声音低沉,缓缓道,“你觉得……当今皇帝如何?”
  成追远始料未及,不由得一怔:“阿兄他……”
  “进退失道,穷凶极悖,人神怨怒,”成之染一字一顿,“非明君之相。”
  秋风吹得衣袖猎猎鼓动,成追远的手止不住发抖。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隐约猜到阿姊要说什么,又不敢深想。
  成之染倾身靠近,慢慢替他系紧被风吹开的鹤氅。她最后抚过五弟冰凉的脸颊,声音低得只有他能听见。
  “吾弟,当为尧舜。”
  第437章 祸首
  秋风袅袅,烟雨凄凄。浩浩荡荡的车马碾过泥泞官道,发出沉闷的声响。
  南郡王没有乘车。他执意在雨中打马缓行,目光沉沉地漫无边际,时不时瞟向囚车。
  苏馀倚在木栅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周身都已湿透了。
  成追远拉了拉身上的蓑衣,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看了我一路,难道是怕我化作厉鬼索命不成?”苏馀冷不丁开口,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沙哑的嗓音混着雨声传来。
  成追远缰绳一紧,仿佛被人看破了心思一般。雨水沿着斗笠边缘流淌成一道水帘,模糊了对方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听见自己说道:“我只是好奇,世间为何会有你这样的人,偏偏要做些以卵击石的事。”
  栅笼里铁链轻响,苏馀伸手抓住了木栅:“乳臭未干的稚子,你懂得什么?我当年流亡之时,只怕你还在娘胎里!”
  成追远尚未开口,早有侍卫狠狠地往栅笼抽了一鞭。雨点越来越密集,道旁枯树在风中剧烈摇晃,混杂着苏馀挑衅的狂笑。
  金尊玉贵的南郡王何曾受过这等辱骂,恨不得一刀劈了对方。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阿姊留你性命,自有她道理。”
  这话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苏馀仍大笑不止:“好一个自有道理!”他猛地前倾,挣得铁链哗啦作响,“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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