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章

  成之染突然轻笑。废一个皇帝,于她而言并非难事。可是,仅仅废了他,怎么够。
  孟贲登时噤声,看到长公主把玩着一枚玉玦,青玉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微光。
  “回去告诉你父亲,”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当世之事既已纷纭,将来史官执笔,又将置我于何地?”
  小窗冷不丁被风刮开,冰凉的雨雾顷刻间扑进殿中,让孟贲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成之染并没有看他,她望着金陵方向,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孟贲怔然不语。他此行,大抵要无功而返了。
  成之染似乎看破他心思,倾身按上他肩头,眉眼中似笑非笑:“不过还有一件事,不妨劳烦孟郎君转告——作乱河南的贼首苏馀业已成擒,我不便亲自押送他回京。不如……让金陵派人来迎。”
  孟贲眸中闪过一丝锐光,稳了稳心神,躬身称是:“臣自当转告家父,请皇帝派郡王代天巡狩,到洛阳迎俘,以彰显天威。”
  成之染轻轻笑了,指尖在他肩头顿了顿,眸光如霜:“人心易变,孟公早该知晓。”
  孟贲不再多言,深深一揖,随即退下。
  步出殿门时,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风雨如晦,那道身影仍立于殿中,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又像一团即将焚尽一切的烈火。
  秋风秋雨,最是愁人。
  官道上积水未退,马蹄一路踏过时,溅得人满身泥点。孟贲一行人风尘仆仆,终于在残月欲尽时赶回了金陵。
  平昌孟府前,青石板路上积了一层薄薄的落叶,被匆匆脚步碾碎,发出细微的脆响。
  灯影幢幢,孟元策独坐书斋,听长子低声禀报,端茶的手指微微一颤,茶盏中水面荡开一圈圈细纹。
  小窗外秋风萧瑟,烛火也随之明灭不定,在他紧锁的眉间投下阴影。
  数日后大朝会上,太极殿外覆满了风雨摧残的翠叶。
  殿中回荡着中书令周士显的声音:“陛下,长公主业已平定河南之乱,生擒亡命余孽,功在社稷。而今捷报传至京中,百姓称颂,将士归心。臣以为,当遣使犒劳三军,以彰陛下恩威。”
  百官纷纷颔首称是。
  成昭远目光从冕旒后投射下来,在周士显脸上停留了片刻。他沉默许久,淡淡道:“周公所言极是,长公主确实有功。”
  孟元策略一沉吟,高声道:“陛下,长公主不仅平定叛乱,更稳固大河防线,使胡骑不敢南下。臣以为,当加封食邑,以示恩宠。”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太平长公主食邑五千户,已然与叔父之尊的东郡王成雍等同。
  再行加封……
  成昭远手指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周士显余光扫过皇帝神色,立刻接话:“孟公所言虽善,但长公主已位极人臣,再加封赏,恐怕于礼不合。不如遣郡王代陛下犒军,既可显天家恩典,又可慰将士之心。”
  成昭远神色微动,目光转向周士显:“周公以为,派谁去合适?”
  周士显微微躬身,恭谨道:“南郡王于陛下诸弟最为年长,年少英武,代天巡狩,最是相宜。”
  成追远闻言抬头,讶异地瞥了他一眼。
  成昭远沉吟片刻,终于颔首道:“如此,甚好。”
  孟元策在心中冷笑不已。退朝后,他步出大殿,望见秋阳杲杲,将他的影子投在身后。他回眸望向西北,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这盘棋,只待落子。
  第436章 宸心
  成追远抵达洛阳时,秋意已深,天地间一派肃杀气象。
  官道上一层薄薄的白霜,混着车辙和蹄印。几片黄叶从道旁枯枝飘落,不多时便被碾得粉碎。
  秋阳炎赫,落在少年人眉间。成追远勒马止步,下意识抚平衣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抬眼时,望见城门下一道熟悉的身影。
  成之染一身素服,满头乌发只简单挽起,素银簪子在日下泛着微光。见到五弟稍显瘦削的身形,她目光一顿。
  “阿姊……”成追远翻身下马,快步走上前。他刚要行礼,被对方一把扶住。
  成之染打量他一番,含笑道:“阿弟长高了。”
  成追远也笑了起来,他的个头足以让长姊仰视。
  成之染问他:“路上可还顺遂?”
  “如今河南安定,一路顺遂,”成追远笑道,“否则这大车小车,我还真不放心。”
  “回城慢慢说。”成之染拍了拍他的肩膀。
  成追远还是第一次来到洛阳城。
  从前只在书中读到的古都,如今在秋霭中如同褪色的锦绣。往昔被围数十日,城墙堕坏,拆毁了许多屋舍搭建工事,成群的野雉在断壁残垣间起落。道旁重建的坊市传来喧哗人语,仿佛正在愈合的伤口上新生的血肉。
  他随成之染到了北宫。殿中收拾得极为素朴,几乎难以让人想象,这里也曾是前朝数代帝王的居所。
  姊弟在上首对坐,随行的宗棠齐诸将佐识趣地退下,仆役利落地给二人添了新茶。
  成追远摩挲着茶盏,道:“阿姊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梅子青。”
  成之染抬眸看他一眼,微微扬起了唇角:“你倒是记得。”
  成追远笑了笑:“从前在东府,听阿姨说过。”
  他十岁出头便出镇荆州,在东府时尚且年幼,彼时成之染常年征战在外,与家人聚少离多,没想到不曾留意的间隙,她这位阿弟竟记得许多。
  她轻轻拨弄茶盖,道:“太妃近来身子可好?天冷了,旧疾没犯罢?”
  “没什么大碍,”成追远摇了摇头,“不过夜里仍有些咳嗽,前些日子皇后还赐了枇杷膏。”
  成之染眸光微顿,道:“金陵湿气重,你让人多备几个熏笼。”
  成追远颔首称是:“劳烦阿姊挂念,我回头就吩咐下去。”
  殿中沉默了片刻,庭前落叶被吹得沙沙作响。
  茶烟尚绿,在成之染眼前氤氲,让人看不清神色。她忽而开口:“小皇子近来如何?我离京之时,他只有几个月大,如今早就会跑会跳了罢?”
  成追远不由得一笑:“皇子很是活泼好动,上个月在显阳殿摔倒,磕破了膝盖,哭得震天响,把圣上都惊动了。”
  话一出口,他顿觉失言,偷偷打量成之染神色。
  成之染面色如常,只轻轻“嗯”了一声:“孩子还是顽皮些的好。”
  成追远暗中松了口气,迟疑了一瞬,低声道:“阿姊……在洛阳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
  成之染目光投向窗外,淡淡道:“这些年南征北战,早已习惯了。不过是换个住处而已。”
  “那……”成追远欲言又止。
  成之染打断了他:“近来你可见到容太妃了?”
  成追远一愣。容楚楚独居深宫,素来不问世事,几乎要被人遗忘了。可是,她原本也可以骨肉团聚,共叙天伦之乐。
  他似是轻叹:“能得阿姊牵挂,容太妃定然欣慰。她……一个人,还是有些孤单的。”
  成之染眸光沉沉,良久不语。
  成追远眼眶微热,忙不迭低头,轻轻抿了一口茶。
  “怎么了?”成之染似是轻笑,“我不过问问家常,你却一副要哭的模样。”
  成追远勉强笑笑:“我只是……想起了从前的事。”
  秋风萧瑟,风枝摇曳,在二人之间投下晃动的影子。
  成之染静默片刻,忽然伸出手,替他理了理歪斜的衣领,道:“衣冠不整,如何代皇帝犒军?”
  “阿姊……”成追远喉头微动。她问遍所有亲眷,唯独不提那个最显眼的人。话在舌尖打了几个转,他嗓音有些发颤:“圣上他……”
  成之染已经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平静:“明日还要去军中,早些歇着罢。”
  不待成追远回答,她径自起身离去。
  成追远独自坐在原地,望着案头的茶烟消散,久久未动。
  第二日晨霜正繁,城西破虏垒大营,清角吹寒,云旗翩翩。
  成追远跟随成之染登上点将台,石阶在靴底发出细微的脆响。他不经意间抬头,登时呼吸一滞。
  眼前校场上,军阵黑压压一片,如大河洪流绵延天际。玄甲映着初升的朝阳,折射出冰冷的寒光。刀枪剑戟如林,利刃所指之处,秋风都为之凝滞。
  数万将士昂首肃立,唯有战马时不时打个响鼻,喷出一溜白雾。
  “这……”成追远喉结滚动,不由得蜷起了手掌。他虽在荆州做过数年刺史,见过州郡兵操练,却从未上过战场,更不知铁血之师竟是这般气象。
  成之染并未看他,只是向前迈了半步。
  “参见长公主殿下!”
  山呼海啸般吼声骤然爆发,咆哮的声浪震得点将台微微颤动。
  成追远惊得后退半步,眼睁睁看着密密麻麻的铁甲同时跪地,铿锵碰撞之声如雷霆碾过大地。
  “起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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