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

  “司空——”慕容颂皱起眉头,乙旃比延只得噤声。晋主转头看向成之染,眼中闪烁着寒光:“如此处心积虑,你想要什么?”
  成之染笑道:“陛下的承诺。”
  慕容颂握住了案上的茶盏:“承诺?”
  四周冷不丁安静下来,连波涛声都仿佛远去。
  成之染好似望着他,目光又好似越过他远去,嗓音在空旷中却显得幽寂:“我想要陛下退兵,以河为界,从此以后,晋军再也不踏过大河一步。自征战以来的战俘,各自返还故土。”
  慕容颂沉思不语,身旁崔湛轻笑了一声,道:“殿下难道忘记了?如今亡土失境的并非我朝,如何能以河为界?”
  他虽未明言,那神情分明在说,到嘴的肥肉,哪里还有吐出来的道理?
  “崔郎此言差矣,”成之染轻轻摇头,“想来诸位已知晓,璧田城守军业已突围,北青州守军打回了青鱼城。难道诸位仍要让将士曝露于野,日复一日地消磨?”
  崔湛眸光微动,抿唇不语。
  成之染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北方,接着道:“此番不曾与贵国太子相见,甚是可惜。倘若他昼夜兼程,如今或许已经在云中城整顿防务了罢?芮芮可汗见到他,定然欢喜。”
  晴空中了无云翳,日头越发毒辣起来,将众人面庞烧灼得滚烫。
  成之染从容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抬眼瞥见慕容颂面沉似水。
  “巧言令色,”他斥道,“蠕蠕何惧之有!”
  “陛下,”成之染放下茶盏,似有些无奈,“我的关中兵马都是江南儿郎,在河上飘着再久也无妨,况且还有精兵良将在长安待命。只是贵国将士远道而来,怕是受不得中原暑气,不如早日北归,以免埋骨他乡。”
  “你要河南之地,从我手中夺去才是真!”慕容颂蓦地拍案而起,声如寒冰,“在这里虚张声势,以为我怕你不成?”
  徐崇朝立刻踏前一步,长刀已出鞘三寸。宗棠齐也握住了刀柄。
  成之染抬手制止,迎着慕容颂的目光缓缓抬眸。
  对方眼底寒芒如利刃,翻涌着铁与血的气息,微微倾身时压下黑云般的阴影,连风丝都仿佛凝滞。
  成之染依旧不动如山,明明是仰首看他,眼神却好似居高临下的审视,没有恐惧,没有动摇,甚至连讥诮都懒得掩饰。
  慕容颂忽而一顿,不由得攥紧了掌心。他惊觉对方看着他的目光,与看着河上的浮木并无二致。
  这让他眸中一暗。
  “陛下误会了,”成之染终于开口,面带浅笑,道,“我平生所求,不过是百姓安居乐业。河南动荡,塞北纷乱,都并非我所乐见。倘若能得陛下允诺,我即刻下令舟师撤去,放贵国大军北归,也免得两败俱伤。”
  慕容颂一言不发。
  成之染又取出一方木匣,道:“以兵威相迫,实属迫不得已,我亦有愧于心。这是往年陛下的赠礼,我思来想去,还是受不得——今日物归原主。”
  木匣掀开,一尊金人灼灼映日。
  慕容颂瞳孔微缩,他自然认得。这金人是他占卜能否饮马河南时所铸。
  铸金为己像,占祸福吉凶。金人铸成,他也如愿以偿,只是如今才发觉,并未向神灵许愿时日。
  他的兵马渡河才只有半年多。
  “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慕容颂缓缓落座,盯了她半晌,道,“长公主的心意我明白,这金人你留着罢,就当作见证。”
  成之染笑笑:“看来陛下是答应了?”
  慕容颂按上腰间长刀,道:“朕,还有个条件。”
  第432章 盟誓
  众人屏息凝神,齐刷刷看向慕容颂。
  成之染略一颔首:“陛下请讲。”
  “和亲,”慕容颂直视她的眼睛,缓缓道,“朕要为太子迎娶一位南朝公主。”
  此言一出,连乙旃比延都愣了愣。崔湛微微侧首,见皇帝不似玩笑,不由得默然。
  成之染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陛下有所不知,我朝适龄公主,都已许了人家。”
  “哦?”慕容颂半信半疑,沉吟道,“长公主年岁与我相仿,听闻有一女,将来亦封公主。长公主可忍割爱?”
  徐崇朝闻言变色,将欲起身时,被成之染伸手按住。
  慕容颂瞥了他二人一眼,听崔湛在近旁耳语一番,他忽地抬眸,目光中多了几分玩味的笑意。
  “我女儿如今才九岁,说这些未免为时过早,”成之染轻叩几案,道,“况且陛下的那位太子,只怕还对我怨念颇深,如何能答应?”
  “是朕唐突了……”慕容颂突然笑起来,微微直起了身子。燥热的风丝从河上掠过,吹动他辫发金珠在日下泛着幽光。他倾身向前,指尖划过几案边缘,在距离她手背寸余时停住,“朕与长公主相见恨晚。倘若未嫁之时,未必不能缔结良缘。”
  他声音虽低,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宗棠齐斥道:“休得无礼!”
  慕容颂施施然含笑,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徐崇朝禁不住冷笑。
  成之染长睫微动,目光从几案缓缓移到对方脸上,似是轻笑道:“谁让陛下来迟了呢?”她抬眼之时,眸光如刀锋淬火,“今时虽不同往日,不过我也可以考虑一二,只是不知陛下是否心诚。”
  慕容颂讶异地挑了挑眉,道:“倘若心诚又如何?”
  “那便以山河为聘,纳土归梁。朝廷自不会亏待陛下,封为晋王,可好?”
  船上顿时鸦雀无声,河风也仿佛骤停。
  慕容颂的笑意凝固在脸上。成之染的目光如此直白,他毫不怀疑倘若他应下,她当真能做得出。
  半晌,他望着面前的茶盏,最终一把抓起一饮而尽。
  水滴顺着他下颌滑落,好似箭镞闪烁的微光。
  乙旃比延拉着脸默不作声,倒是崔湛笑了笑,对成之染道:“殿下好大的气度。”
  成之染勾唇一笑:“岂能及晋主慷慨。”
  “太平长公主……”几个字眼在唇舌之间翻滚,慕容颂用力将茶盏按在案上,沉沉地笑起来。良久,他说道:“朕今日立誓,只要长公主在,晋师绝不南渡。”
  成之染静静看他,道:“盟约可算定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慕容颂答道。
  他话音刚落,宗棠齐便起身振臂击掌。后方的船队望见了,立即派出一叶扁舟,载着一名玄甲军士飞驰而来。
  军士将金樽呈上,樽中盛着新鲜的牛血,正荡开一圈圈涟漪。
  “歃血为盟。”成之染开口,以目光示意宗棠齐。
  宗棠齐将金樽接过,呈给慕容颂,道:“陛下,请罢。”
  慕容颂早认出这人是洛阳城守将,心里憋着一股气,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然而不远处两军船队都屏息以待,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沉沉地如有千钧。
  “皇天之神,惟祖惟父,实所共鉴。”慕容颂蘸着鲜血抹在唇上,血珠顺着他唇角滑下,像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
  宗棠齐将金樽呈到成之染面前。她执樽在手,染血的指尖在唇上一抹,翕动的双唇顿时明艳灼灼。她望着慕容颂,道:“日月为证,天地共鉴。”
  众人一一歃血,金樽最后传到崔湛手中,他盟誓已毕,一字一顿道:“此言之诚,有如大河!”
  樽中残余的鲜血倾入大河,血水相融的刹那,倏忽有一尾白鱼跃入舟中,划出一道银白的弧线。
  两军登时爆发出惊雷般的吼声,将士以刀击盾高呼不止,河水被声浪震得微微发颤。
  成之染只是望着慕容颂,忽而抬手:“还有一事。”
  慕容颂眸光一顿。
  徐崇朝上前一步,沉声道:“去岁我大梁使臣钟彻一行持节北上,至今未归。”
  慕容颂闻言嗤笑:“不过是几个庸人,竟值得长公主这般惦记?”
  “陛下此言差矣,”成之染抬眼,眸中寒芒乍现,“倘若当年崔祭酒南下被我朝扣留,陛下又作何感想?”
  崔湛眉梢微动,附在慕容颂耳边低语几句。
  “长公主言重,”慕容颂笑了笑,转头吩咐乙旃比延,“去把那几个使者带来。”
  不多时,一叶扁舟从晋国随行船只中摇出。船上的钟彻远远地望见成之染,登时红了眼眶。
  使者一行人被梁军将士接到斗舰上,两方接驳的船只也到了小舟近前。成之染起身朝慕容颂抬手示意:“陛下,请。”
  慕容颂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小舟时,脚下的船身轻晃,激起一圈细碎的浪花。
  两军将士紧盯着小舟,待众人都下了船,才如释重负。
  成之染登上斗舰,使者一行人颤巍巍上前参拜,险些落下泪来。
  “钟将军辛苦。”成之染喟然。
  钟彻百感交集,正要开口时,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匆匆转身到船头。隔着浩荡的河水,他对上了慕容颂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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