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9章

  宫人小心翼翼地呈上漆案,金盏微微冒着热气,里头盛满了清酒。
  “臣有罪。”崔湛一手稳稳托住金盏,另一手扶着慕容颂后背。掌心触到对方凹凸的脊骨,他心下诧异,不过才月余未见,这人又瘦了一圈。
  温热的金盏抵到唇边,慕容颂一声不吭,就着这个姿势仰头将温酒饮尽,喉结滚动间,酒滴顺着下颌滑落,啪嗒啪嗒打湿了前襟。
  斜阳余晖投在他眉间,汗水浸透的鬓发紧贴颊边,显得神情竟无比萧索。
  宫人取走了金盏,悄无声息地退下。
  崔湛终于忍不住质问:“陛下为何又开始服散?可记得走之前如何答应我?太医令说过……”
  “我不是已经立了太子?”慕容颂打断了他的话,“太子聪明有大度,你与司徒他们辅相太子,我放纵些又如何?”他目光划过崔湛面庞,突然道,“倒是你,到边关一趟竟然晒黑了。”
  崔湛闭了闭眼。角落的铜漏滴答作响,此刻在耳畔格外清晰,让他想起先帝病榻前日益寥落的声息。
  那位被五石散掏空身子的帝王,晚年行事错乱荒悖,动辄屠戮大臣,终究死于旁人刀下,被杀时还不到四十岁。
  “陛下,”崔湛对上慕容颂的目光,恳切道,“先帝前车之鉴,陛下难道忘了吗?”
  慕容颂比了个嘘声,脸上带着敷衍的笑意:“朕明日就戒。”
  崔湛太熟悉这语气,数年前劝他不要给西征的成肃找不痛快,他也是这般漫不经心。
  许是见对方沉默了太久,慕容颂再次开口,声音如同秋风吹过苇丛:“你问我为何服散……”他抬手按住突突跳动的额角,道,“我近来睡不安稳,陈年旧事频频入梦。”
  斜晖落在他眸中凝成霜华,映得眼底血丝越发凌厉。
  崔湛看见对方的手微微颤抖,像极了当年在代北,听闻先帝遇弑的消息,少年太子紧紧抓住他衣袖的模样。
  “我时常在想,倘若没有遇到你,是不是早随先帝去了?”慕容颂抓住他的手腕,喉结滚动间,闪动的眸子犹如火舌,“也许这一切只是一场梦,睁开眼睛时,我仍旧一无所有。”
  “不会的,陛下,”崔湛禁不住脱口而出,道,“陛下是圣君明主,四海万民,皆是陛下臣子。”
  “你惯会骗我,”慕容颂轻笑,眸中却好似含悲,“我至今未能了却先帝夙愿,未能看蠕蠕臣服,未能让江南奉土……”
  崔湛愣了愣,垂首道:“陛下也说了是先帝夙愿,先帝都没有做到的事,陛下又何必强求?”
  “我偏要强求。”慕容颂不由得攥紧了手掌,听到对方忍不住吃痛,才恍然回神。
  崔湛盯着他,道:“我此番北上,前代长城旧址仍在,倘若加以修治,备设戍卫,则足以抗御蠕蠕……”
  “檀奴,”慕容颂松开了手,道,“梁国使臣还尚未离京。”
  崔湛吃了一惊,梁使来到云中城已有不少时日。他问道:“莫不是有什么变故?”
  “是我将人扣住了。”眼见得对方神色一僵,慕容颂大笑起来。
  “难道使者忤逆了陛下?”崔湛声音竟有些发紧。
  “不曾,”慕容颂摇头,眸中闪过一丝阴翳,“只是我数日前收到密报,南朝那位长公主……去了长安。”
  “她去了……长安?”崔湛皱起了眉头,沉吟道,“难不成是要对我朝用兵?”
  “我几时有受制于人的时候?”慕容颂冷笑一声,把玩着对方蹀躞带上的金环,道,“不管她心里怎么想,合该是我先挥师南下。”
  “不可,不可……”崔湛摇头道,“礼不伐丧,我朝师出无名。纵使赢了他,也亏了道义。”
  慕容颂展开双臂,广袖舒张如鹰隼振翅:“南朝当初攻灭宇文氏,还不是趁着宇文盛新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何不可!”他猛地咳嗽起来,额头又渗出冷汗,“只要拿下洛阳、虎牢和璧田,河南之地便尽数归我所有。”
  “陛下,”崔湛一把扶住他摇晃的身子,劝道,“宇文盛死后诸子相争,南朝才有机可乘。如今江南无衅……”
  “无衅?”慕容颂微微喘息着看他,“那她去长安作甚?”
  眼前人面容苍白,眸光却灼热而明亮。崔湛听到殿外传来沉沉暮鼓,一声声好似诘问。
  他无言以对。
  ————
  渭水波光粼粼,滩头芦花似雪,霜天鸿雁高鸣。
  成之染立于水畔高地,衣袖在风中鼓荡。她望着漕船驶离渡口,绵延不绝,溯流而上。在寒冬来临之前,运送的绢帛和粮谷将越过陇山,给陇州刺史杜黍送去赈济灾民的衣食。
  年初凉州动荡,她在金陵时所见的不过是一纸章奏,来到关中后,才发觉局势似乎要严峻得多。
  成千上万的流民涌入陇州,让驻守金城的杜黍越发头疼。自设立陇州镇抚一方,数年来境内太平,他励精图治,陇外逐渐从连年战乱中恢复生气。
  只是此番凉州搅动的风浪,到底还是让金城捉襟见肘。
  成之染都督荆雍梁益秦陇朔七州诸军事,镇戍长安,保境安民,自不能坐视陇外生乱,于是命秦州刺史叱卢密开常平仓,派漕船西上救济流民,为陇州解一时燃眉之急。
  郊野的秋风已渗出凉气,引得枣红马不时嘶鸣。
  她率众打马回城,路过东西二市时,城中的贫苦百姓正排着长队,等候门口的粥棚施粥。铁锅里翻腾的米粥腾起白雾,远远近近都能闻到食物浓烈的香气。
  队伍里有白发苍苍的老翁,也有怀抱婴孩的妇人,他们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盯着粥棚的目光却满是希冀。
  望见他们的目光,成之染不由得苦笑。所谓的圣政恩泽,从来都不是金章紫绶皂盖朱轮,而是一口口热腾腾的粥,一双双递出去的手,一颗颗寒风里寻得安稳的心。
  日影中的未央宫依旧巍峨,因她的到来,秦州刺史早早搬了出去。
  柏梁荒台在风中伫立,残破的荒芜一如往昔。叱卢密不知该如何处置,也并无闲钱来整顿修治,于是便让它风吹雨打荒废至今,如同一座巨大的烽燧,沉默地俯瞰众生。
  成之染回到偏殿,幽邃日影自殿门绵延,照在楠木案头的章奏一角。
  听闻太平长公主出镇长安,梁州西境仇池国派使者前来觐见。那位年迈的仇池公从前朝便向江南拜表称藩,魏王在位时,也对其屡加封赏,如今关陇风云莫测,他大抵是有些害怕的。
  毕竟越过秦岭便是仇池国地界,倘若太平长公主出兵,仇池毫无还手之力。
  “仇池公如此谦恭,自当礼敬,”成之染唤来裴子初,吩咐道,“奏明朝廷,封仇池公为武都王。”
  裴子初领命,徐崇朝却有些迟疑:“要封王?”
  桓不为也道:“仇池公原是贺楼氏戚属,接连向宇文氏和慕容氏称藩。首鼠两端,未必诚服。”
  “小国处大国之间,若不两属,何以自处?”成之染指尖摩挲着章奏边沿,道,“不过是要他安心而已。”
  桓不为略一沉吟,道:“何必再留他碍眼?”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仇池不过数郡之地,素来安分守己,兴兵讨伐,反而败坏了我朝名声。更何况如今心腹之患不在仇池。”
  她起身走到殿中沙盘前,目光在河曲之地徘徊良久。
  众人循着她视线望去,代表慕容氏的黑旗斜插在蒲坂城,显得格外刺眼。
  “武都王又有何妨?”成之染用竹竿刮擦沙盘,划出一道浅浅的勾痕,“慕容氏手里这笔帐,才是最难收的。”
  河曲之地得而复失,虽年岁不远,却已是前朝之事。众人不知她为何仍旧耿耿于怀,毕竟因大河横断,纵使夺下河曲也并不易守。薛会宁已经是前车之鉴。
  然而成之染对此事很是上心,数日后让徐崇朝留守长安,她要亲自前往冯翊郡,再到潼关去看看。
  叱卢密原本要陪同她一道,无奈因庶务脱身不得,于是让京兆太守李驷容代他前去。
  李驷容家在关中,又在宇文氏朝廷为官多年,对关中形势了如指掌。自长安至于潼关,一路上山川风物,他都能娓娓道来。
  元行落兄弟听得出神,可想到两家同向贺楼氏称臣,如今都落得亲故零落的际遇,又不免黯然。
  众人一道登上潼关城头,秋风裹挟着浊浪气息扑面而来。隔岸慕容氏军垒静静矗立,浮云暮色中如同沉默的巨兽。
  风势渐急,吹得城头旌旗猎猎作响。
  “殿下,风太大,不如暂且到城下……”冯翊太守犹豫着上前,却被成之染抬手止住。
  她望向大河对岸,远处层林之间隐约有烟尘浮动,旋即又消散在暮霭中。
  “传令沿河斥候,如今牧草繁茂,胡地马肥,盯着慕容氏,片刻不得松懈。”
  第421章 狼烟
  一行人在潼关馆驿留宿。天已黑透了,夜风扑打着窗棂,发出细碎呜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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