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江萦扇嫁给了五兵尚书周复岭之子,徐贺朝也做了吏部尚书王盘牟的新婿,于公于私,金陵如春月完满,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
  临行前整顿人马,桓不为问她为何不取道河南。
  成之染只是苦笑,这一行舳舻绵延的浩荡水师,若是途经大河时被胡人看在眼里,免不得有几分耀武扬威的姿态,云中城的慕容颂听说了,指不定又动什么心思。
  不过太平长公主离京的音讯,将来必定逃不过晋人耳目。至于将来之事,她已无心多想。
  成洛宛和徐长安并不知关中在何处,沉浸于满目新奇的兴奋之中,你追我赶在甲板上跑来跑去。虽是第一次登上楼船,他们看起来却没什么不适之处,大吵大叫地扑到徐崇朝怀中。
  徐崇朝比了个嘘声,目光投向成之染凭栏远望的身影,江天之际的鸿雁啼鸣,落在她身旁,仿佛静静绽开一朵花。
  他缓步上前,成之染听闻走动,侧首道:“前面便是历阳城。”
  自豫州南北分立,南豫州刺史移镇历阳城。彭城王成治远正驻守此地,他如今才只有十一岁。
  江面烟波浩渺,年幼的彭城王在渡口迎候大军,甫一见到成之染,他突然掩面而泣。
  成之染替他擦干了眼泪,叹息道:“八郎,哭什么……”
  成治远仰起头来,眼眶红红的,问道:“此去万里,阿姊何时归来?”
  成之染有一瞬晃神,倏忽想起许多年以前,她的三弟也是这样满怀愁绪地问她,何时归来?
  心口密密麻麻地如针扎般刺痛,她勉强勾唇,笑而不语,目光从迎候的人群掠过,落在豫州长史山明允身上。
  山明允略一颔首。
  “八郎,不要等。”成之染拍了拍成治远肩膀,她想说,或许明年便回来,或许永远不回来。
  可是这话没有说出口,成治远已经潸然泪下。
  船行到寻阳,成之染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卫将军王恕,身为新朝的竟陵郡公,他在江州数年称得上安稳优容。
  成之染一行到刺史官邸歇脚,春夏之际深宅浮着雾气,她望着黄鹂从海棠枝头飞起,道:“今岁端午,江上也不会有竞渡罢?”
  王恕不知这“也”字从何而来,不过如今高祖崩逝尚未满一年,国丧禁娱,自不会再有竞渡。他打量成之染神情,开口也仿佛浸染了雾气:“百姓痛悼先帝,龙舟未曾入水。不过自从南康忠肃公战死,年年有百姓到江上祭奠。”
  成之染垂下了眼眸。若她没记错,江岚比王恕还要小两岁,倘若他活着,当今天下又不知是何等模样。
  王恕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料想金陵的风雨萧条,必不是江州能比。送大军启程之时,他特意与成之染私语,说有一句话要送给她。
  成之染听了,却只是寥寥数字:“莫高匪山,莫浚匪泉。(1)”
  她默然不语。
  江畔苇荡中惊起一滩鸥鹭,雪白的翅膀掠过水面,将一川碎银荡开裂痕。
  “莫高匪山,莫浚匪泉……”
  自江水入沔水,前往襄阳的漫漫长路上,徐崇朝时常听到成之染呢喃低语,凝眸之际,一遍又一遍在心头思量。
  时值盛暑,汤汤流水仿佛被骄阳煮沸,溽热从水面蒸腾而起,氤氲于两岸青绿之间。
  雍州刺史李尽尘听闻舟师将近,亲自率军府僚佐乘船来会。
  成之染望着襄阳城,一时竟有些惘然。
  她戎马半生,起初庾氏之乱时便听闻襄阳之名,如今却是第一次亲临城下。庾慎免仓皇的背影早已随江风飘散,岑获嘉苍老悲凉的面容也逐渐模糊,她听到惊涛拍岸昼夜不绝,每一声哀鸣,都化作元氏兄弟驻马北望的模样。
  随行而来的元彻岐重归故土,不由得动容。贺楼霜在堂前古槐下驻足,眉眼之间也难掩惆怅。李尽尘委婉问询成追远近况,襄阳太守温道醇也对老父很是挂怀。成洛宛却不合时宜地闯进厅堂,举起手中鲜艳夺目的辟兵,声称是从庭中槐树枝头长出来的。
  成之染似是含笑,目光掠过一张张熟悉的面颊,不由得攥紧了手中茶盏。
  茶烟弥散于溽暑江风,二十多年前寂寂除夜,自心中生出的蜿蜒寒意,终于在此时抚平。
  在襄阳停歇的间隙,她收到了金陵传来的密信。军府离京后不久,皇帝以殿中将军钟彻为正使,派使团出访慕容氏。
  来而不往非礼也,钟彻此行虽名为修好,可眼下关头却颇有些耐人寻味。东府雨夜那一场争执,成昭远满怀怨愤的目光,时时如滚烫的蜡泪,从成之染心头滚落。
  她不由得攥紧信笺。
  风丝从指间划过,槐花落在她鬓边。她望着云中城的方向,嗅到潼关古道上征尘的气息。
  自沔水北上丹水,至顺阳郡,河道陡峻不可通航。文武步骑转而取道武关,从步道入关。蝉鸣混杂着马鸣车响,犹如江涛在山野回荡。待大军望见虎蹋城,风中已带了凉意。
  成之染抚过凹凸的城墙,指尖沾着的灰泥,仿佛是当年岑获嘉率军突袭此地的痕迹。长安古道风烟散尽,昔日的刀光剑影俱已成空,八百里秦川在望,她禁不住湿润了眼眶。
  当年留守长安的旧部已在灞上列阵相迎,秦州刺史叱卢密等候多时了。他年近半百,驻守关中数年来,眼见得风霜满面,比往日一别沧桑了许多。
  望见成之染,他感慨万千。当年送走的分明是大魏镇国大将军,可如今乾坤斗转,冷不防重逢之际,面前人已成为新朝的太平长公主。
  苍茫天外传来数声邈远的雁鸣,马蹄下的黄土被骄阳烤得火热,灞桥残柳映着秋水芦花,如同平山青翠中的一抹雪。
  霸城门外挤满了长安百姓,成之染一行缓缓而入,蹄铁踏在青石长街的声响,惊飞了道旁屋舍间栖息的鸟雀。
  长安百姓观者如堵,人群中有人高喊:“太平长公主!是她回来了!”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妇人将怀中孩童高高举起,孩童伸出小手,想要触碰长公主身后垂下的赤红旗幡。
  那可是太平长公主啊。
  坊间小儿谁不知她的故事,如何在渭桥拒敌,如何将徒何攻灭,如何辗转奔袭血战金城,又如何千里驰援解围长安……桩桩件件,都久经传唱烂熟于心。
  如今那人活生生就在眼前,他们兴奋地追逐着队伍,模仿她持刀的姿态,仿佛自己也成了传奇中的一员。
  成之染高踞马上,目光扫过几度梦回的长安大街。道旁的杨槐依旧,甚至比当年离去时更葳蕤茂盛。树影落在仰头的百姓脸上,犹如汇入一道璀璨的星河。
  秋风卷起几片枯萎的绿叶,飘落在肩头。
  成之染伸手拂去,抬头望向巍峨的未央宫阙,一时间悲喜难辨。
  北阙在斜阳中投下长长的影子,恰与她高大的身影交叠在一处。
  往昔与当下在此刻重逢,她忽然明白自己并非远赴异乡,而只是回到长安。
  ————
  北晋,云中城。
  秋日比往年来得格外早,燥热的风丝裹挟着凉意,吹得宫城白楼上帷幔飘飘。
  这座新筑的飞楼高耸入云,台榭皆以白石砌成,远望如雪岭孤悬。
  帷幔间忽而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慕容颂赤足踏过冰凉的石砖,滴落的汗珠被踩出零乱的痕迹。他几近力竭,终于躺倒在九重玉阶之上,周身已大汗淋漓。
  服散的燥热仍未从肺腑消散,他心头发狠,生生将凭几上雕刻的兽首掰下一角。
  “陛下……”近侍捧着药盏膝行上前,却见慕容颂突然挥袖,将汤药扫翻在地。
  褐色汤汁沿玉阶淌下,滴滴答答地犹如血迹斑驳。
  慕容颂胡乱扯着身上衣物,冷不丁听到有人惊呼。
  “崔祭酒!”
  一个颀长人影从殿门飘入,带着阴山终年不化的残雪气息。
  慕容颂蓦地一晃神,朦朦胧胧地想到十多年前的代北雪原,那时崔湛也正是少年。他一把抓起地上的铜镜,如今映在铜镜里的面容,却活似玄宫里不见天日的彩绘陶俑。
  帷幔抖动的风铃化作千军呐喊,整座高台都在发作的药力中猛烈摇晃,绮窗玉户霎时间扭曲成吐信的长蛇。
  慕容颂不由得埋首,他不想让崔湛看到他这般模样。
  第420章 兵谋
  博士祭酒崔湛步履匆匆,腰间蹀躞带晃动金光,仿佛抖落了北境烟尘。他皱着眉头跨过满地狼藉,一眼望见慕容颂趴在玉阶上,宽大的旧袍扯开大半,露出颈后一片潮红的皮肤。
  手中还紧紧攥着一面铜镜。
  “陛下……”崔湛不由得止步。
  慕容颂默不作声,许久才扭过头来,原本锋锐的眸子一片赤红:“你迟了。”
  他勉强撑坐起身,几次想要站起来,身子却不听使唤,登时有几分恼怒。
  崔湛只好上前跪坐他身侧,朝在旁侍奉的宫人使了个眼色,悄无声息地说道:“取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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