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殿中响起此起彼伏的低泣,成肃颤巍巍伸手,抓住成之染的手腕。枯枝似的手指划过她腕间旧伤,仿佛惊起千山之外的雁鸣。
“狸奴……”皇帝浑浊的眼底泛起奇异的光彩,呢喃的声息近乎微不可闻,“你……莫怪沈星桥。”
最后的尾音消散在溽热风丝中,殿外葳蕤的柳枝正拂过窗纱。成昭远手中遗诏突然坠地,被金砖缝隙里的药渍沾湿了一角。
成之染怔然。
腕间的劲道倏忽散去,残存的粗砺余温,恰似当年父亲教她弹弓时,虎口茧子磨红她手背的触感。
建武二年夏,五月,高祖武皇帝崩于延昌殿,时年五十九。
第389章 御座
延昌殿垂落十二道素幡,随风鼓荡间被悲声浸染。台城九门金钟齐鸣,八十一声闷响有如龙吟,久久回荡在金陵溽暑中。
巡城的金吾卫步履铿锵,金戈相撞,惊得长街上鸟雀乱飞。南市胡商匆匆将酒旗摘下,抱起酒瓮藏好,深红的葡萄酒液淌过青石板缝,在国丧告示下凝成血滴。国子学生涌向宣阳门,冠上素绢在风中翻飞,跪诵祭文时,蝉鸣与暑热铺天盖地而来,淹没了世间一切哀毁的声息。
浓烈的香气和余烟扑在成之染身上,男女老少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她忽然有些无所适从。
成昭远在灵前长跪不起,瞥见她徐徐踏过满地白麻,忽而伸出手将她抱住。
那一双与成肃相仿的凤目盛满了泪花,哽咽道:“阿姊……阿姊去哪里?”
成之染俯身摸上了他的脸颊,对他们姊弟而言,这动作着实有些陌生。她已经许久不曾端详他,嘴唇动了动,仿佛无声无息道:“大行皇帝,不永天年。”
她怔怔地走到殿门前,庭燎火光中满目缟素,魂幡割裂的月光里,隐约响起盛暑的宛转莺啼。
她心中一片荒芜,周身已筋疲力尽。
————
黎明时分,太极殿犹如虎踞。熹微晨光穿过重重素幡的间隙,在殿内玉阶上织出明暗交错的网罗。
成之染身着重孝,低垂的衣摆缓缓拖在金砖上,一步又一步,登上了玉阶。
御座扶手上的裂隙映入眼帘。她早就听老臣说过,这是当年权臣卢彦作乱,一刀砍在御座上留下的痕迹。指尖轻触时,檀木的温润渗入指腹,恍惚是往日成肃让她拟诏,玉玺盖上黄纸的触感。
成之染不由得一晃神,仿佛看到业已逊位的魏王白衣凛然,正端坐其上,深沉如水的目光,如同窗棂中透出的日影。
“阿姊。”
身后响起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许是整夜啼哭的缘故,那嗓音还带着一丝沙哑。
成之染蓦然回首,成昭远立于阶下,抬首望着她。
金砖倒映出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素缟麻衣遮不住眼底深痕。
成之染收回的手虚虚落下,她只是沉默地望着他。
“阿姊……”成昭远再次开口,目光扫过她方才触碰的御座扶手,喉结微动,“父亲说,苏氏的血脉,将立为储君。”
“我记得。”成之染答道。殿中的素幡掀起,光纹在她的脸上明灭不定。
成昭远紧紧盯着她,眸光动了动:“天就要亮了。”
成之染居高临下,麻衣拂过御案上雕刻的龙纹。她说道:“桃符,愿你做一个有道明君。”
太极殿低垂的素幡在风中翻卷,殿中将军齐齐推开殿门时,金光照亮了飞舞的尘埃。
满殿啜泣之间,太常柳访苍迈的声音飘起,东郡王成雍奉遗诏踏入殿中。
成昭远立于御案之前,握着玉圭的掌心沁出冷汗。成之染侧首望着对方微微战栗的手臂,仿佛看到了许多年以前,那个被小马驹追到她怀里的孩童。
二十年倏忽而过,彼时的二人,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柳访将传国玉玺呈上,玉玺一角用黄金镶补的裂隙,正是前朝代代相传的残缺。
“跪——”
绵延缟素如同翻滚的白浪,从太极殿荡开丹墀下,青阙流云间甲士铮然列阵,兵戈相撞声消弭于朝光碧空。
殿中的成雍颤颤巍巍地抖开遗诏,成肃亲手按下的玺印如今已洇成殷红。
“谨遵大行皇帝遗命,恭奉太子即皇帝位。百辟庶僚,各奉尔职,谨事新帝,勿有懈怠……”
含悲的嗓音被溽风扯碎,山呼海啸的万岁之声中,成昭远缓缓落座,挺起了脊背。
大殿外明光灿烂,犹如铺设了满地黄金。
他的长姊沉默地端坐下首,正是在先前监国理政的位子。她的脸上寻不到泪痕,唯有枯槁的目光幽幽投向远方。
————
江陵城。
蝉鸣在耳畔聒噪不休,南郡王成追远脚底生风,一把夺过了金陵使者进呈的加急文书。
“大行皇帝崩”五个墨字渗过黄纸,如同一盆冷水,将他从头浇到底。
“殿下!”夷陵县侯刘和意上前将人扶住,年轻的南郡王抖若筛糠,白着脸说不出一句话。
“我……我……圣上他……”成追远张了张嘴,眼泪止不住地流,“回京!回京!”
刘和意读罢诏书,高呼道:“备舟!”
成追远脚步虚浮,惶急地扯下身上锦衣。玉带从腰间滑落,当啷一声砸在青砖地上。
南郡相顾岳捧来素麻丧服,成追远匆匆换上,对刘和意道:“顾相随我回京,荆州便交给刘侯。”
刘和意慨然领命。
城门开启时,成追远疾驰而出,倏然回望,护城河波光粼粼,浮起的死鱼翻着白肚,犹如一道起伏不定的孤舟。
一行人浮舟东下,昼夜兼程,风尘仆仆赶到金陵时,却被拦在皇城外。
宣阳门铜钉映着残阳如血,刺得成追远眼眸发酸。
守将拱手一拜:“请殿下解剑。”
成追远神思不属,解下佩剑递出时,忽而又紧紧抓住:“尚未到台城,为何解剑?”
守将道:“奉太平长公主之令,大行皇帝丧期,片甲不得入。”
听闻“大行皇帝”四字,成追远猛地一抖,松了手,望着深邃城门内巍峨殿阙,险些又落下泪来。
延昌殿的飞檐在暮色中犹如铁铸,二十七昼夜檀香浮动,袅袅青烟结成一面巨大的网罗。
殿中的素绸帷帐低垂,裹挟着楠木梓宫在阴影之间浮沉。烛火明灭时,花梨木供案泛着幽光,银鼎吞吐的烟霭如灵蛇游走,缠上琉璃瓶里萎谢的槐花。
居中香几上一座博山炉,两侧银烛投下的光晕里,铜炉凝结着水银似的冷芒,如同一只只窥视的眼睛。
成追远跪在灵前,膝下金砖缝里还嵌着药渣碎屑。他怔怔地望着眼前幽邃的霜白,连哭泣声都仿佛被吞没。
“五弟节哀。”成昭远拍了拍他的肩膀。
兄长的面容一如往昔,成追远忍不住放声大哭,抽泣道:“阿兄!父亲他……走之前明明好好的……怎么……怎么突然这样了……”
成昭远朝灵前投去一瞥,道:“大行皇帝戎马一生,殚精竭虑,再造太平。他譬如北辰,你我留不住的。”
又听闻“大行皇帝”,成追远才恍然反应过来,死去的不只是他的父亲,更是大梁的皇帝,而他眼前熟悉的兄长,已成为新帝。
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慌忙向对方叩拜。
成昭远将他扶住,道:“荆州奏报说今夏酷热,将士可还耐得住?”
成追远哭声一顿,他收到裁撤将吏的旨意还没多久,新帝如今问这些,也不知有几分深意。他抽抽噎噎答道:“承蒙陛下挂怀,只是雨水少了些。”
青烟裹着灰烬扑向延昌殿外,惊飞了白玉阑干上驻足的鸟雀。
成追远听闻周遭刹那静寂,惶惶然抬头之际,望见成之染满身缟素立于灵前,露出鬓角早生的华发。
“阿姊……”他不由得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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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宫入葬那一日,秋风乍起,暑气蒸腾,鸟雀不飞。
七十二双皂靴踏过宫门,抬棺的麻绳深深勒进甲士肩头,汗渍在麻衣后背晕出蜿蜒的盐渍,一如宫城外送葬人群脸上斑驳的泪痕。
六十四位引幡人走在最前头,一手挑着引魂幡,一手高举万民伞。伞骨上悬着的铜铃叮当作响,混杂着上千名元从亲卫铁甲相撞的锐响,绵延不绝地在热浪里翻卷。
梓宫前,太常柳访手捧着石函,止不住打颤。函中玉册磕出细响,青玉琢刻的文字充填金粉,寥寥数语,道不尽高祖武皇帝一生。
挽歌随热雾流淌,一百二十八名杠夫齐刷刷屈膝,梓宫悬在离地三寸处微微打晃,楠木底部云龙纹蹭过青石板,发出子夜轻雷般的闷响。
三班杠夫轮换的间隙,灼热的日头烤化了纸扎的骏马,彩漆顺着竹骨滴答,在官道上散落成狰狞的图腾。
百官公卿,宫妃命妇,哀嚎的哭声陡然拔高,如同受惊的鸟雀纷飞,回荡在通往山陵的漫漫长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