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这一行收获颇丰。山间百姓得知大军兵临潼关,收复关中指日可待,恨不能箪食壶浆随军西去,更不遗余力,将粮谷献给大军。
成之染与众人满载而归,回到潼关大营时,正值樱桃红熟之际,留守的军士在营中惫懒,纷纷到附近山间采摘樱桃。
成之染在马上望见,徐徐勒马止步。
放风的军士也看到了她,登时大惊失色,不敢在她眼皮底下逃窜,只得战战兢兢地出来受罚。
“打起精神来,畏畏缩缩像什么样子,”成之染微微一笑,道,“如今有一件大事要做,还不赶快回军中听令?”
采摘樱桃的军士如蒙大赦,赶忙结伴成群一溜烟跑回大营。
宗寄罗笑道:“他们偷奸耍滑,为何放过了?”
“他们有闲心偷奸耍滑,反倒是见得军中和顺。看来之前粮草运回来,诸军心里有了底。这也好,往后有的是奔忙之事。”
成之染未到辕门,主将归来的消息已传遍大营。桓不识和沈星桥等候多时,一别月余,军中已过了最为艰难的时候,两下里相逢一笑,齐齐松了一口气。
待诸军安定,桓不识道:“近来宇文胡虏仍固守潼关,派兵在蒲坂城一带周旋。节下归来,有何打算?”
成之染言简意赅:“伐木造船。”
桓不识一愣。
“这潼关不打也罢,”成之染压低了声音,“我要乘船自河入渭,溯流直抵长安城下。”
桓不识震惊不已,见沈星桥也是一副意外之色,登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半晌,他问成之染:“此话当真?”
潼关距离长安,尚有数百里之遥。沿途渭水一带,必有重兵把守。
成之染只是笑了笑。
徐崇朝对桓不识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此乃军机,望将军守口如瓶。”
桓不识当即想请示成肃,可记起求援使者被临窗大骂,心里便七上八下。他不禁迟疑,踌躇道:“此事果真能成?”
“将军信我,”成之染面露笑意,“诸军只管准备,听我号令,万无一失。”
第300章 黄鸟
北晋,云中城。
清河崔府,庭院深深。日色柔煦,穿林透叶,参差披拂的光影如水波荡漾,数只黄鹂在枝头飞来飞去。昔日绚烂的桃花早已凋谢,青青的果子藏在浓荫间,被鸟雀灵巧地翻飞啄食。
清脆的鸟鸣传到回廊中,更显得幽寂。博士祭酒崔湛立于廊下,静静地盯着树上的黄鸟,一时间出神。
“交交黄鸟,止于棘。(1)”锦袍玉带的中年男子走到他身边,音声徐徐,从容吟哦古辞。
崔湛听得,黯然垂眸:“阿兄。”
太常卿崔演打量着兄弟,道:“今日早朝时,皇帝还提起你,这几日不见你入宫。”
“我跟他说过,我病了。”
崔演看着他:“你看起来不像生病的模样。”
崔湛摸了摸脸颊,似笑非笑:“他还能跑到家里来验看不成。”
“檀奴……”崔演唤他的小字,欲言又止。
崔湛反问道:“怎么了?”
“你有时意气用事。”
“我?”
“总是为旁人考量,”崔演轻叹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多思无益。”
崔湛望着他兄长,一言不发。
崔演摇头笑笑,转而问道:“选任天地四方六部大人之事,他可曾与你提起?”
崔湛道:“父亲那般名望,想来不会有差。”
崔演颔首:“但愿如此。”
小院外传来脚步声,守门的小厮慌慌张张入内,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
崔演不由得蹙眉:“何事如此慌张?”
那小厮张了张嘴,紧张地朝身后一指。
有一人穿林拂叶而来,佩刀铿锵,是环首与革带相撞的脆响。
崔演听到崔湛低语声。
“陛下。”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慕容颂大步流星,望着阶前并肩而立的兄弟二人,略略勾唇,“檀奴不肯见我,我只好前来探望。”
崔演看清了来人,赶忙降阶行礼,院中的奴婢呼啦啦跪了一地。唯独崔湛迟疑了一瞬,正要俯身下拜时,人已经被慕容颂拉住。
慕容颂端详他一番,道:“忧思郁结,愁肠难解。是心病。”
崔演吓了一大跳,也不敢抬头看他,只听闻崔湛说道:“确实是心病。”
慕容颂眸光闪动,轻笑了一声。
崔湛径自道:“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1)”
他说的风轻云淡,崔演的心却漏跳一拍。
慕容颂朝那几只叽叽喳喳的黄鸟瞅了一眼,无所谓地笑了笑,道:“我有一事,来与你商议。”
崔湛道:“请陛下去正堂。”
慕容颂点了点头,对跪倒在地的崔演道:“太常卿,一同过来罢。”
崔演恭恭敬敬地将慕容颂请到正堂,吩咐奴婢上前侍奉,慕容颂摆了摆手,道:“退下。”
众人都恭敬退下,堂中只余下君臣三人。
上首的慕容颂斜倚凭几,上上下下将堂中打量一番,道:“早就听闻令尊治家严整,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崔演与他客套了一番,却见对方微微阖眸,似是一叹:“此地可忘忧,难怪檀奴长留。可是在宫中,又何人为我解忧?”
崔演看了看崔湛,识趣地闭口不言。
崔湛道:“陛下英明神武,何事竟能令陛下为难?”
慕容颂听出他言语无波,微微坐直了身子,道:“那罗延死了,你可听说了?”
崔湛记得这冀州刺史:“他不是随司徒镇戍河北?”
“他死了,”慕容颂叹道,“南军上了岸,杀了我军近万人,那罗延死于乱军之中。”
崔湛略一思忖,道:“成肃其人,不可小觑。司徒派骑兵袭扰南军船队,如今将人惹恼了,老虎发威,自讨苦吃。”
崔演连忙以目光劝阻他。司徒虽统兵,若没有皇帝准许,又怎敢向南军发难?他这阿弟不可能不明白。
慕容颂却没有生气,犹自惋惜了一番,道:“如今南军已往洛阳去了,我思前想后,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我想等他入了关,进退不得之时,派大军直捣淮南,端了他老巢,如此方能解心头之恨。太常卿以为如何?”
听他冷不丁朝自己发话,崔演顿了顿,道:“臣不敢妄议。”
慕容颂啧了一声。
崔湛看了他一眼,道:“陛下只看到成肃进退不得,竟忘了我朝形势。如今徒何乌维窥伺西境,蠕蠕游骑侵扰北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纵使淮南克定,只怕云中城也已沦落敌手。”
“猛虎在侧,这也不可,那也不可,我还能有何作为!”慕容颂叹息。
崔湛道:“我只问陛下两个问题。”
慕容颂颔首:“你说。”
“关陇与淮扬,哪一个易得?”
慕容颂不假思索:“关陇。”
“若陛下攻占关中,可会亲自驻守?”
“不会。”
“宇文必亡,成肃必返,关中必乱,”崔湛言辞振振,道,“那时才是我朝的机会。”
慕容颂略一沉吟:“倘若徒何乌维也是这样想呢?”
“徒何乌维……”崔湛摇头叹道,“不过是个恩将仇报的宵小之徒,多行不义必自毙,如何能与陛下争锋?”
慕容颂垂眸良久,道:“司徒仍在河北,倘若就此罢兵,反而被南军看了笑话。我不去招惹他便是了。”
崔湛淡淡道:“陛下圣裁。”
待送走了慕容颂,崔演叹息一声。
崔湛道:“阿兄知我苦处了?”
崔演看了他一眼:“我只知皇帝苦处。你这般性子,皇帝能容你,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崔湛不语,途径那几棵桃树时,原本婉转啼鸣的黄鹂早已飞走了。
他淡淡垂眸,心头竟有些怅然若失。
————
洛阳城外,七里桥上,一只黄鸟落在白石阑干前。
成襄远仰头望去,待楼船靠得近了,才辨认出那是只黄鹂。
他从未见过如此高耸的桥梁,楼船只需要放倒桅杆,也能从桥下驶过。浩浩荡荡的船队溯流而上,洛阳城头的墙垛逐渐浮现在树木掩映间,魏军的旗帜高高飘扬着,不时晃动的人影,是守军正在修缮城垣。
水道通往洛阳城东侧最北的建春门,船队又驶过两座巨大的石桥,于众人瞩目中抵达门下。
会稽王和宗棠齐在此等候多时了。
船队停泊在建春门下,诸军将士登岸入城。会稽王一如既往地客气,宗棠齐则显得格外热情。
成肃下榻后视察洛阳城防,宗棠齐业已率军士将城垣修缮一新。
成肃满意地点了点头。
宗棠齐见他心情似乎不错,委婉地向他提起潼关前锋的困顿。
成肃一听到这个依旧来气。出乎他意料,成之染断粮之际并未退兵,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至今还能守在潼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