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成之染抿唇不语。
良久,成肃长舒一口气,冷不丁问道:“他临死之前,可说些什么没有?”
成之染知他所指,不由得面露难色。
成肃会意,将众人挥退,斜倚着凭几,问道:“他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李氏兵败,并无怨言,否则也不会甘愿赴死,”成之染打量他神色,道,“他只是托我奉劝阿父,莫要迷失本心,步了王循、卢彦、庾昌若的后尘。”
琅邪王循、范阳卢彦俱是多年前的大魏叛臣,曾搅动风云,挥师犯阙,挟持帝王,最终落得挫骨扬灰的下场。颍川庾昌若专权擅政,累行废立,虽勉强得以善终,数十年来仍骂名不断。
这些人,成肃自然都知道,李劝星将他归入此等权奸,当真是胆大至极。然而他沉默了一瞬,忽然笑起来:“李劝星啊李劝星!”
成之染紧盯着他,成肃却笑而不语。
成之染不肯罢休,追问道:“阿父笑什么?”
成肃见她紧张兮兮的模样,缓缓叹息道:“他只见王循、卢彦、庾昌若,难道竟忘了徐大将军?”
成之染默然。
“被世家权贵驱策利用,生死俱不由人,这难道是他想要的?”
“可是阿父……”
“狸奴,你记住,”成肃赫然站起身,道,“若要立不世之功,你要爬到比旁人都高的位置,才不会有人能阻拦你。”
他面容肃穆,眸中闪烁着不可摧折的坚定,被幽冷日光映照着,那身影仿佛高大了三分。
成之染沉默许久,点了点头。
成肃俯身从几案上拿起荆州军府佐吏名册,只翻了前两页,便啪的一声合上。
成之染解释道:“除了宗棠齐,活着的都收押在狱中。”
成肃轻轻拍着那簿册,问道:“若是你,要如何处置?”
“李劝星已死,李氏已族诛,这些人不过是为人谋事,掀不起什么风浪。阿父若想用,就官复原职,不想用,遣散回乡便是了。”
成肃略一沉吟,道:“旁人可以,卫承不行。当初他代萧玘为丹阳尹,做的那些事,我无论如何不能饶恕他。”
更何况李劝星特意换他到荆州,二人之间也交情匪浅。
成之染思忖一番,道:“阿父自有决断。”
成肃不说话,将簿册扔回案上,道:“宗棠齐何在?”
成之染勾唇:“听说大军今日到江陵,宗将军一早便来刺史府候着。”
成肃瞥了她一眼。这消息定是成之染透露给对方的,如此军机,他可没答应。
成之染丝毫不心虚。纵然两家有些生分了,可宗纫秋毕竟是成誉遗孀,宗氏选定的子侄毕竟是未来的彭城郡公。宗棠齐就算犯了天大的过错,成肃也不能像对待李劝星一般对他。
她问道:“阿父可要见他?”
成肃又坐回堂首,道:“让他过来罢。”
宗棠齐并非一人在此,他带了宗凛、宗寄罗和一干亲从,惴惴不安地在外院廊下等候。一行人被带到槐荫堂前,成之染等在门口,宽慰道:“太尉并无追究之意,郎君不与李氏结党,自不必担心。”
宗棠齐点了点头,领着两个小辈进了门。
成肃见到他,笑道:“宗郎君,别来无恙啊!”
宗棠齐听他这么说,暗自松了一口气,面上仍规规矩矩地恭敬行礼。
“下官有罪,愧对太尉!”
成肃将他扶起来,客客气气地看座,摆手道:“于宗郎而言,不过是无妄之灾,不必多言。”
他旋即问起别后见闻,仿佛故友重逢般,将烟尘和战火抛到九霄云外。
堂中不时传出笑语声,成之染沉默地伫立庭前,望着府中连绵的高檐和屋脊,缓缓垂下了目光。
她父亲并不是什么宽宏大度之人,如今这结果,已实属不易。
宗棠齐一行离去时,成肃亲自送出了屋门,成之染侧首一笑,并未多言。
待众人远去,成肃负手在庭中踱步,看起来颇有几分闲适意态。
成之染紧跟上去,道:“阿父今日到江陵,固然是好事,但我有一事不明。”
“哦?”成肃道,“说来听听。”
“大军为何比我迟了二十日?”成之染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问道,“可是金陵有什么事情?”
若是旁人问,成肃定要疑心身边安插了耳目,但这话从成之染口中问出来,他只觉女儿聪慧。
他微微挑眉,看着她,竟笑起来:“还真是什么事都瞒不住你。”
成之染目光一顿,道:“我也只是猜测罢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成肃幽幽道,“只不过中途收到一封信。”
“是谁送来的?”
“赵兹方。”
赵兹方身为冀州刺史,驻扎东阳城防备慕容氏。慕容氏虎视眈眈,时不时掀起风浪……成之染心头一紧:“难道冀州有变?”
“冀州未必有变,豫州倒生出事端,”成肃冷哼了一声,道,“那位留守东府的崔公,写信给赵郎君,要与他共谋富贵呢。”
成之染蹙眉,道:“崔甘泉写给赵郎君?”
“赵郎识时务,自不会负我,崔甘泉的信,便是他连夜送来的。”
成之染叹息:“阿父,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崔豫州心有不安,阿父好生安抚便是,若能消弭嫌隙,也是一桩善事。”
见成肃不语,她又道:“崔豫州并不似李劝星骄横,得饶人处且饶人。”
成肃在庭中止步,看了她许久,道:“我让顾岳先回去看看。”
军府司马顾岳出身名门,又有勇略,若派他回去,崔甘泉那边多少会安下几分心。
“也好……”成之染凝眉良久,道,“外敌环伺,朝廷断不可再起兵争了。”
成肃不言。
风声疏冷,凛冬已至。
第219章 蜀道
大军数万人驻扎于江陵城外,军容整肃,号令森严,与百姓秋毫无犯,城中渐渐恢复了往日生机。成肃坐镇荆州刺史府,军府接连下了几道令,约法三章,轻徭薄赋,识擢才能,精研吏治,府吏往来不绝,竟仿佛比东府还忙碌三分。
元破寒站在槐荫堂外,不由得感慨:“太尉不会是要常驻江陵了罢?”
“那怎么可能?”成之染从江边回来,闻言道,“荆州初定,正是人心浮动之时,待此间事了,太尉自然要离开。”
元破寒“哦”了一声,情绪忽有些低落,道:“也不知道那位会稽王,是何等人物。”
成之染奇道:“元郎,你今日怎么如此多愁善感?”
元破寒摇了摇头,笑道:“我只是想到当初彭城忠武公在时,原准备春来伐蜀。如今东府大军已到荆州,倘若能乘势伐蜀,也算了却了忠武公心愿。”
他提到成誉,成之染亦是黯然,半晌道:“太尉未必没有此意。”
成肃率大军数万西征,固然是为了与李劝星一决高下,如今大势已定,益州近在毗邻,实在是难以让人不动心思。
果然没几日,成肃便召集诸将佐,当众宣布要派兵伐蜀。
众人虽有些意外,一时间面面相觑,竟没人吭声。数万东府军跟随成肃西征,本以为要经历一场恶战,没想到前锋已顺利收复江陵,他们还有些意犹未尽。然而伐蜀之艰难,众人也心知肚明,数年前三番两次都无功而返,濮阳王客死征途,赵兹方丢官罢职,朝中人人视之为畏途。
若说还有谁尚能一战,只怕唯有成肃一人而已。
半晌,宁朔将军柳诣问道:“不知太尉打算何时动身?”
成肃手捻着须髯,脸上带着笑。成之染知道,她父亲记挂着金陵,如何能安下心来伐蜀。
“我不去,”成肃道,“诸位哪个愿领兵?”
听他这么说,众人顿时泄了气,支吾了一番,谁也不敢挑大梁。诸将中数辅国将军丘豫资历最高,他皱紧了眉头,心中实在是没底,便索性默不作声。元破寒和岑汝生相视一眼,对此都颇为心动,然而他二人名位尚轻,只怕是难以服众。
诸将正犹豫之际,有人打破了沉寂。
成之染说道:“让我去。”
众人齐刷刷看向她,一个个欲言又止。桓不识和刘和意随成誉在荆州多年,一时间心内凄恻。
桓不识自忖毕竟是成雍妻弟,于成之染而言算得上长辈,索性道:“自古平蜀之人,俱是雄杰重将。中郎将资名尚轻,如此重任,只怕难当。”
刘和意斟酌一番,见成之染不像开玩笑,也劝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中郎将此言草率了!”
成之染看了他们一眼,道:“我尚未一试,诸位岂知不可?要不然,我再立一个军令状来看?”
堂中顿时鸦雀无声。
成肃忽而笑起来,道:“既然如此,那就让你去。”
成之染没想到他这么痛快,连忙上前领命,生怕对方下一刻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