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雍州有异心,此时到江陵城下的,就不是使者,而是大军了。”
  果不其然,雍州来使送上了一份大礼。
  正是李劝星之兄李据石的头颅。
  使者道:“逆党李据石数人前几日逃窜到襄阳,意图从襄阳北上投奔宇文氏。守军将逆党截获,可惜贼首奔逃时被乱箭射死。刺史很是惋惜,本想将人执送节下,如今只好斩首送来。”
  成之染谢过来使,背后命人带几名将佐来认,果然是李据石和家眷亲从。
  岑获嘉此举,无疑是与李劝星划清界线。成之染展颜一笑,在府中款待来使,临行前又命人送了些金珠财宝作为谢礼。
  彭鸦儿感慨:“岑雍州有审时度势之明。”
  成之染笑而不语。旁的且不论,长孙岑汝生如今在成肃身边,岑获嘉难免要多几分思量。墙倒众人推,做这种顺水人情,再合适不过。
  元破寒闻言,忍不住将岑获嘉夸赞一通,言语间尽是对这位雍州刺史忠心耿耿、保境安民的赞许。成之染静静听他讲,脑海中冷不丁蹦出李劝星对她说的话。
  “你以为将我除去,他就能高枕无忧吗?他不会!他只会越来越贪权恋栈,永无休止地清除异己,哪怕是独揽大权!他将来,就是下一个王循、卢彦、庾昌若!”
  王循,卢彦,庾昌若……
  成之染神色微变。
  元破寒察觉异样,问道:“女郎怎么了?”
  “没什么。”成之染摇了摇头。这些天以来,与李劝星父子交谈的细节翻来覆去地从她脑海中闪过,有时从梦中惊醒,眼前仍是李劝星决然的背影和李明时悲愤的眼神,凄切的回忆像一把利刃,一遍又一遍从心口划过。
  后悔吗?
  江陵安定,郡县宾服,还不是因为李氏诛灭,纵然荆州曾有些官守受其任命,形势所迫,也不免树倒猢狲散。
  倘若让她从头再来,她依旧会狠下心肠,杀人立威。
  然而有些情绪依旧无法控制地蔓延滋生,如阴云一般笼罩心头。
  成之染突然低叹一声,喃喃道:“太尉怎么还没到江陵……”
  温印虎清咳了一声,提醒道:“徐参军闭门思过已有十日,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若哪天太尉问起来,节下该如何交代?”
  徐崇朝关了十日禁闭,不曾有一句告饶。成之染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一直不曾去看。
  元破寒亦道:“女郎若为难,不如随我一同去。”
  成之染思忖他话中意味,侧首道:“你已去见过他了?”
  元破寒摸了摸下巴,拘谨道:“也没说不准去罢……”
  成之染略一沉吟,沉默地点了点头。
  ————
  徐崇朝住在刺史府厢房,这些天吃饱穿暖,处处都有人照应,除了不能出门,倒也没受什么苦。
  开门之际,成之染细细打量他,看不出什么变化,唯独神情淡漠,见他二人前来,只是朝着元破寒颔首致意。
  她不由得心里一堵。
  三人在案前对坐,一时都缄默无言。半晌,还是元破寒先开口,道:“徐郎,军中还有许多事,你留下那几个人忙里忙外,整天盼着你回去。要不然,还是别在这里待了罢。”
  徐崇朝对他倒是客气,收敛了冷淡的神情,目光平静地望着他。然而说出来的话冷冷地,分明是冲着成之染。
  “难道是我情愿在这里?”
  成之染无名火起,强忍着不动声色,只是紧紧盯着他,一字一顿道:“徐郎,我没有做错。”
  两人的目光相触,却犹如金戈相撞,铮然有声。
  元破寒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来打架的罢。
  第218章 尾声
  成之染从小到大风风火火地闯祸,曾经挨过的打骂不少。偏生她性子倔强,从来不会说软话,更何况对她认准了的事,断没有松口的道理。
  徐崇朝听了她的话,心中颓然,不再吭声了。
  成之染见他这副模样,怒气更盛,接着又道:“李劝星谋逆已成定局,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你若以为李明时不该死,难道当年庾载轩就该死不成?莫说是我,无论是何人在此,哪怕是太尉,也必定如此抉择。”
  庾载轩……颍川庾氏的余孽,岂能与李明时相提并论!徐崇朝抬眸望着她,目光中杂揉了数不清的情绪,缓缓道:“李氏与你家同举大义,这些年南征北战镇守一方,也为大魏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一朝清算起来,高门显贵便网开一面,宣武旧人便命如草芥?”
  他陡然揭开鲜血淋漓却人所讳言的事实,静谧的屋中顿时显得逼仄。成之染在攻城之时受了伤,如今心神大震,连伤口都猛然间生疼起来。
  她怔然良久,道:“你不该对我说这些。”
  元破寒既非高门显贵,也不是宣武旧人,然而他何等聪慧,明白这些直白的话不该被他听到,一时间如坐针毡。
  成之染见元破寒坐立不安,叹息道:“元郎,你就当从未来过。余下的事情我单独与他说。”
  元破寒点了点头,正准备起身,却被徐崇朝拦下。
  “有什么话元郎不能听?”
  元破寒左右为难,纠结道:“女郎,你看这——”
  “你既然持节囚我,若放我出去,也不过一道命令罢了,”徐崇朝似是一笑,“如今来这里,难道还有私心不成?”
  他嘲讽般说出这些话,仿佛往昔的情意缱绻都如同幻影。
  成之染也气笑了:“不错,我持节督军,反手将参军禁闭,说出去毕竟不好听。等太尉来到江陵,我该如何向他解释?难道要说你包庇逆党阻拦军令?”
  徐崇朝目光沉沉,道:“我心有不忍,又有什么错?归根到底,李公又有什么错!是你亲口说过的,若顾念旧情,将来兵临江陵城下,便好生劝劝李公!若你肯救他,怎落得如此境地?”
  “我不肯救他?”成之染拍案而起,怒极反笑,“我不想救他,何必来做这个前锋?是他自己不愿活下去,他死了,我如何向太尉交代?若不将李氏斩尽杀绝,我还能怎样?”
  她不曾明言,她父亲那样的性子,若知道李劝星宁死不屈,还不知要以何等手段来对付他的家眷。
  死在她手中,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元破寒见势不妙,忙劝她消气。徐崇朝只是望着她,眸光极复杂,到底没说一句话。
  半晌,成之染深吸一口气,冷冷道:“我放你出去,好自为之罢。”
  说罢她拂袖而去,再没有回头。
  元破寒看看徐崇朝,犹豫了一番,还是纵身追出去。
  成之染灌了一肚子气,被外头冷风一吹,心里更觉得委屈。见元破寒跟上来,她依旧忿忿不平:“他怎么能不理解我?他从前总是能理解我的……”
  元破寒不知该说些什么,支吾道:“人总是会变的……”
  成之染脚下一顿,侧首看着他,问道:“到底是谁变了?是他,还是我?”
  元破寒一时语塞,半晌道:“徐郎还在气头上,往后总能想开的。”
  成之染默然。北风凛冽,冬日薄凉,她伸手试图抓住那光芒,唯有寒风从指间穿过。
  ————
  成之染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成肃大军进抵江陵城。那一日天朗气清,众人站在桃花渡口,军容整肃,立马待命,举目远眺,只见灿烂的朝阳下战船迤逦,风帆正悬。
  为首的楼船铁甲林立,旌旗翻动,当中树立起一面赤黑大纛,斗大的“成”字迎风飘舞。
  诸军登时欢腾起来。成之染一动不动,手仍按在刀柄上,待看清船头那人熟悉的面容,才眨了眨眼睛,长长舒了一口气。
  成肃伫立于船头,望着岸上密密麻麻的黑衣玄甲,对一旁成襄远道:“天下可有第二人,能用五千人马打下江陵城?”
  成襄远不知,只问道:“若是阿父呢?”
  成肃不答,捻须而笑。
  大军在桃花渡次第登岸。成之染率众将士一拜,将符节奉上,道:“江陵已定,幸不辱命。”
  成肃并未接符节,笑着将她扶起来,端详了一番,看得出消瘦模样,想来是操劳许多。他拍了拍成之染肩膀,道:“不愧是折冲中郎将!”
  众军士发出山呼海啸似的喊声,满怀雀跃地将成肃一行迎接入城。成之染轻车熟路地将他带到刺史府,成肃在门前下马,望着头顶金光闪闪的匾额,忽笑道:“我还是头一次到江陵来。”
  成之染一愣,仔细想了想,确实是这样。她父亲素来坐镇扬州,所到之处即兵锋所指,如今兜兜转转,到底指向了荆州。
  成肃到槐荫堂坐定,唤温印虎诸将过来,仔细询问了一番。李氏的处置,成之染先前已给他传信,如今从诸将口中听得,成肃缓缓颔首,眸中闪过一丝有如实质的冷厉。
  李劝星竟然就这么死了。
  “你做的很好,”成肃望着她,道,“杀伐决断,容不得半点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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