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成肃欣慰地笑笑:“我儿,果然是慧眼独具!”
  成之染似笑非笑,侧首道:“此事亦在阿父意料之中罢。”
  成肃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道:“这可是李劝星自己选的路,与我何干?”
  “真的吗?”成之染不以为然,手指着京门,道,“近日来我想起从前许多事,当时并未注意到,如今却觉得有趣。”
  成肃起身来到舆图前,沉沉道:“京门啊……我差点忘了,李临风还在兖州。”
  “怎么可能忘?”成之染失笑,道,“阿父心心念念的,不都牵挂着京门?当年荀康祖从西府转任荆州,李劝星弃兖州而取西府,阿父心中也在高兴罢?宣武军旧地,到底是根本所在,似李劝星这般,终究不能长久。”
  成肃不由得笑起来,却听成之染又道:“阿父起初便如此……斟酌算计吗?”
  她声音低落,宛如叹息。
  成肃收敛了笑意,默然良久,负手在屋中踱步。
  成之染只是看着他,静静地并不开口。
  成肃坐到矮榻上,虽然微微扬起了视线,但眸中深沉的寒意却缓缓低沉。
  “起初是何时?从京门聚义之时?”他摇了摇头,道,“我不愿杀宋光甲脏了手,李劝星便斩了他头颅,那时候,我也是以为,共建大义,也是有金兰之谊的。”
  成之染不动声色。金兰之谊,在他们之间,如今只是个笑话。
  “可后来他又做了些什么?”成肃眸光深邃,言语平静,却字字寒凉。
  “王平之身居世家冠冕,我煞费苦心拉他主持朝政,李劝星却因旧事发难,逼得他一度弃官而逃。赵兹方身为宣武旧将,南归之后难道还做不得江州刺史?李劝星偏不容他,让他罢官不说,还要借伐蜀失利的由头取他性命。我决意伐齐,李劝星不肯。我劝他不与张灵佑交战,他置之不理。阮序出任江州,他又从中作梗,废置军府,生生将阮序气死。如此这般,哪里有半分金兰之谊!”
  成肃一口气数落下来,越说越激动,径自站起身来直指着窗外,道:“狸奴,你以为我为何看不惯他?”
  书斋中一片死寂。一旁的书吏早躲到角落里,瑟瑟发抖地佝偻着身子,生怕被成肃看到,平白做了遭殃的池鱼。连曹方遂和常宁也垂首不语,默默地当着木头人。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当初宣武军西征庾氏,大败于灵溪,李劝星因节度诸军不力,免青州刺史之职——这可是阿父的意思?”
  成肃回忆了许久,道:“不,是王平之的主意。”
  成之染摇头:“阿父怎能听他的!”
  “李劝星败军之将,我只是小惩大戒罢了,有何不可?”
  成之染望着成肃,唯有摇头叹息。她父亲与李劝星积怨已久,已经说不清孰是孰非了。
  成肃缓了缓,又走到舆图前,负手审看了一番,道:“狸奴,一山不容二虎啊。”
  “李劝星与阿父分居荆扬,也未尝不可。”
  成肃不明所以地哼笑了几声,道:“李劝星只会拖后腿。”
  成之染循着他视线望去,荆州横亘于益州与江州之间,宛如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阿父若意欲平蜀,能否从荆州借道?”
  “不可能,”成肃干脆道,“他不会答应。”
  成之染不甘心:“阿父不试试,如何能确信?”
  成肃看了她一眼,沉吟道:“倒也不必如此。若你执意要看个分明,不如让荆州平蜀。”
  良久,成之染颔首。
  成肃当即吩咐道:“唤顾主簿过来。”
  顾岳文思斐然,素来是府中数一数二的笔杆子。成肃将伐蜀之意向他说了说,顾岳并不多言,不多时便写成了一封奏表。
  成肃听书吏念完,点头道:“是这个意思。”
  顾岳忍不住问道:“伐蜀乃不世之功,第下何故拱手让与荆州?”
  成肃笑而不答。
  成之染替他开口:“给便给,他敢取?”
  顾岳若有所思道:“此事可否事先知会荆州?”
  “顾主簿啊顾主簿,”成之染缓缓摇头,“阁下几时这般优柔寡断了?”
  顾岳敛首不语。
  然而这封奏表到了天子案前,便无声无息地就此打住了。
  一连数日没消息,成肃难得有一丝迟疑。
  照理说,天子垂拱而治,鲜少驳回臣下的奏议,若顺利的话,中书省此时该起草诏令,快马加鞭送往江陵了。
  成肃耐不住性子,特地入宫打探天子的口风。成之染随他一同前去,眼巴巴地在东掖门外等候,许久也不见成肃出来。
  她等得焦急,卤簿旁却缓缓驶过一辆牛车。侧帘似乎动了动,那牛车又缓缓掉转过头,停到了成之染面前。
  车上传出中年男子的声音:“阁下可是太尉家的女郎?”
  成之染警觉地打量这牛车,雕金镂竹,香气缭绕,好一个富贵雍容的做派。
  她反问:“郎君又是何人?”
  车里那人笑了笑,数息之间,帘栊轻启。
  成之染眼前一亮。
  来人一身绯袍鲜艳夺目,个子却不高,浓黑的眉毛,眼下微微松垂,看上去四十出头的模样。
  他那双眼睛极有神,缓缓打量着成之染,辨不清神色。
  成之染搜肠刮肚,确信自己并未见过对方。然而对方似乎很熟稔,露出浅淡的笑意:“女郎,还记得周家献容吗?”
  成之染恍然,这样显赫的装束,这般游刃有余的姿态,若她没猜错,此人就是中书侍郎周士显。
  身为中书省要员,侍从天子,顾问应对,不可不谓显要。
  然而周士显出身汝南周氏,以他的门第,蹉跎半生才不过官居五品,个中纠葛不得不令人遐想。
  成之染亦有耳闻,庾氏掌权时,周士显未曾出仕,等到庾慎终败亡,他已经而立之年,从江岚军府以参军起家。
  而当年他的族兄周士诚是庾氏心腹,周士显如此选择,倒是有几分决断。
  成之染细细思忖,年初遇见周献容之时,便说周士显想要见她。数月以来不得闲,竟把这一节忘了。
  她抬头看他,唇角浮起浅淡的笑意:“周侍郎,久仰。”
  第201章 缉捕
  周士显很是客气,与成之染漫谈了几句,忽然话锋一转,道:“女郎可是为益州之事而来?”
  成之染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周士显参掌机要,知道她父亲的奏章并不稀奇。可他向她这外人提起,其中便有些微妙了。
  她勾唇一笑,道:“我自然为家父而来。”
  周士显读出她眸中的谨慎,笑了笑,道:“女郎也不必久等,令尊很快就能出来了。”
  “哦?”成之染瞥了他一眼。
  “此事谢仆射不许,这关过不了,更别提荆州那边。”
  成之染心下一震。是谢让不许荆州伐蜀?
  她略一沉吟,道:“天下纷乱,盗贼猖狂,若不能收复益州,诸公又何以安眠?”
  周士显负手而立,望着宫门道:“朝廷久经丧乱,仍需休养生息。谢仆射也是为生民作计。”
  他并不多言,不多时登车而去。成之染望着那牛车消失在街角,再回头,成肃也步出宫门,面色似乎不怎么好看。
  等回到车上,他才皱起了眉头,沉思道:“今上岂会无收复益州之意?如今这态度,倒有些蹊跷。”
  成之染略一迟疑,还是将遇到周士显的事说了出来。
  “谢让……”成肃眸中闪过厉色。他与周士显没什么交情,若数算起来,还因为周士诚之死生了芥蒂。
  谢让不愿让荆州伐蜀,这情形虽使他难以接受,倒也勉强在意料之中,可周士显又为何相告?
  时过境迁,人心易变,无论周士显,还是谢让、李劝星,都令他心生疲惫。
  宫阙巍峨,明光依旧。半晌,成肃叹道:“罢了,此事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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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郡谢府,后堂。
  新月初上,挂在柳梢。堂中掌灯,盈盈灯火比月华更胜。
  尚书左仆射谢让伏案疾书,时不时紧锁眉头,望着灯下的暗影出神。
  谢鸾步入堂中时,正看到这副情景。他恭敬一礼,轻声道:“阿父。”
  谢让抬头看了他一眼,朝下首指了指:“坐。”
  谢鸾端坐了许久,谢让仍在专注地书写,他耐心等着,终于等到谢让放下笔,倚靠着凭几,低低地叹了口气。
  他父亲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近日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谢鸾压下心中不安,只是望着他,问道:“阿父找我有何事?”
  良久,谢让道:“近来你公事可好?”
  谢鸾在成肃的太尉府做参军,每天早出晚归的,谢让惊觉自己竟许久不曾与长子聊天。
  “诸事太平,一切如常。”
  可不是诸事太平么,成肃自打征讨海寇得胜从江州回来,已经在金陵安安稳稳待了一年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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