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徐崇朝拱手拜谢。
成肃侧倚着凭几,随手翻了翻案上的文书,动作顿了顿,道:“过几日是柳家大舅父六十大寿,到时候我与狸奴赴宴,你可要同去?”
柳家大郎君柳访,比成肃还要年长十岁,年轻时素来是乡里称颂的读书郎。他学问精到,曾被车骑将军谢峤举荐到国子学,如今也以通直散骑侍郎之职侍奉于禁中,参平尚书奏事,兼掌侍从讽谏。成肃对妻兄向来敬重,纵然是冗务缠身,也务要亲自到柳府走一趟。
徐崇朝心中一动,欣然应允。倘若柳访能为他说几句话,成肃这一关或许便没那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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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访年纪虽高,却生得鹤发童颜,双眸灼灼有光,身如古柏之状,举手投足流露出读书人的文雅。他儿女成行,子孙满堂,家中男丁也多是文儒出仕,家风与兄弟柳诣家迥然不同。
柳元宝也跟着父亲前来祝寿,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人群突然间一静。他回头望去,原来是成肃到了。
太尉的仪仗,素来是威风堂堂。成之染知道她舅父不喜浮夸,到了柳府门前便让人退下。
成肃听之任之,见柳访在门前相迎,一时间心中慨然。他威望素著,不怒自威,道旁众人都恭谨垂眸,直到一行人步入正堂,才恢复如初。
成肃与柳访在正堂交谈,俯仰今昔,感慨万千。成之染退到堂下,却见柳元宝笑呵呵过来,朝她招招手。
成之染看到了柳元宝,旋即也看到了柳诣。她倏忽想起数月之前,对方曾向她提起谢岐在三吴之事。她迁延日久,到现在都没有向谢家人问清楚,一时间心虚不已。
好在寿宴上人多,二人也没有多少交谈的机会。酒过三巡,主人翁似有些醉意,长子柳元庆操持寿宴,连忙服侍父亲去后宅休息。
刚回到屋中,柳访半睁的双眼便睁开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一见狸奴,便想到你阿姑,我果然是老了。”
柳元庆想起成之染的模样,也有些感怀。柳访是长兄,柳宣娘生女又晚,成之染跟柳元庆的儿女差不多年纪,在他印象中,素来是活泼好动的小丫头。
可许久不见,她身上平添了几分深沉内敛,眸中坚毅更带着成肃的影子。
柳元庆叹道:“这些年,狸奴也是不容易。”
柳访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缓缓道:“姑丈带着他那个义子过来了。”
他阿妹无子,成肃的子嗣都是妾室所出。柳访知道个中曲折,对成肃之举也无可非议,但心中总还是介意的。
成肃来祝寿,并没有与庶子同行,何尝不是顾及他家的考量。
若他没记错,成肃庶长子已经十二三岁了,寻常公侯世家,这个年纪的嗣子早该立为世子了。庐陵公府正是门庭煊赫的时候,难不成成肃还没有立嗣之意?
柳访不愿意多思多想,索性闭上了眼睛。
柳元庆琢磨着父亲的话,道:“我看那小郎倒是一表人才,是个体面人。姑丈好眼光。”
柳访依旧闭着眼,道:“他是当子侄,不是当女婿。”
柳元庆笑道:“当女婿也未尝不可。近来京中传言姑丈看上了豫宁县公世子,我看以谢氏的脾性,这事成不了。”
柳访睁开眼,缓缓道:“谢家的事情,你操什么心。”
柳元庆连连称是,却见父亲从矮榻上坐起身,似乎凝神谛听着什么。
“阿父……?”
“有人过来了。”
不多时,小厮进来道:“主君,三郎君兄妹和成家女郎求见。”
柳访让他们进来。几个小辈规规矩矩地站了一行,向柳访行了个大礼。
柳诣小女三娘才六岁,依照兄姊的嘱托,甜甜地说了通吉祥话,引得柳访哈哈笑起来。
众人唠了会儿家常,柳访问道:“三娘如今可进学?”
一提起这事,柳三娘顿时耷拉了脸,在伯父面前诉苦道:“已经跟着家中女先生读了几天书,属实是无趣。”
柳元庆笑道:“你都学了些什么?”
“在学《诗》,”柳三娘想了想道,“背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有这闲工夫,我想去江上划船。”
众人都哄笑起来。柳访道:“进学是好事,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柳三娘撇嘴:“反正我也做不了阿伯这样有学问的人。”
她阿姊二娘年纪稍大些,笑道:“你若有志气,学阿兄阿姊上战场也行。”
“那倒不必了,”柳三娘连连摆手,“我胆子最小,进学刚刚好。”
柳访含笑望向成之染,问道:“狸奴小时候,是跟着你二叔读书识字罢?”
成之染点头称是。她二叔成雍以北徐刺史之职镇守彭城,她有一年多没见到他了。
柳访提醒道:“如今天下太平,你久在京中,多与世家女郎打交道。于文墨一道,莫要荒废了。”
成之染一口答应,颇有些心虚,却听柳访道:“西府那位李公有几分文才。当初你父亲南征归来,天子在西池设宴,诏令群臣赋诗庆贺,李公的诗作功力颇深。”
成之染笑道:“既然能得阿舅青眼,李公倒是有本事。”
柳访笑了笑,点到为止。他似乎有些疲惫,众人不便再叨扰,没坐多久便起身告退。
成之染走到庭中,不由得回头一望,心中忽然冒出个念头,她舅父博学多识,有些事,或许他知道。
柳元宝见她停下脚步,道:“怎么了?”
“你们先走着,”成之染扭头往回走,道,“我去去就来。”
柳访仍倚在榻上,听闻脚步声去而复返,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舅,”成之染急匆匆进来,道,“我有一事不明,还请阿舅解惑。”
“是世家的事?”柳访问。
成之染一愣,没想到对方竟一下猜中。
柳访道:“不妨说说看。”
“谢家那位卫将军,与三吴有何渊源?”
听她冷不丁提起谢岐,柳访思索了一阵,问道:“为何说到他?”
成之染略一迟疑。
柳访倒也不追问,顿了顿道:“谢家与三吴渊源颇深,岂止一位卫将军?先朝天下离乱时,陈郡谢氏避居江南,正是到会稽投亲靠友。当初谢太傅更是隐居会稽,为庾昌若所召,才出仕朝廷。卫将军在七星山战后亦曾出任会稽内史,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既然如此,想来谢氏在会稽树大根深。”
柳访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以阿舅之见,张灵佑之乱,可与他有关?”
柳访似有些意外,柳元庆也一挑眉,道:“阿妹,话可不能乱说。”
柳访隐约明白成之染之意,然而他略一沉吟,道:“斯人已逝,这种事,谁能说得清?”
是啊,除了谢家人,谁能说得清?
成之染一拜:“谢阿舅指点。”
柳元庆纳闷:“你难道明白什么了?”
成之染笑而不语。
第193章 未决
柳府寿宴热闹了半天。成肃一行告辞时,天边日影已西斜。
成肃见此地离徐宅不远,便吩咐徐崇朝早些回去。徐崇朝领命,独自打马回家,他从家后的小径穿过,途径后门时,竟看到一道胡粉裙摆闪过,小门旋即关上,啪嗒一声落了锁。
春风送暖,鸟语啁啾。徐崇朝缓缓勒马,出神地望了许久。
若他没看错,那是他二姊丽娘。
徐崇朝从正门入宅,先去向母亲问安。钟夫人拉着他说了会儿话,见儿子似乎心不在焉,不由得怪道:“柳家那寿宴,你可遇到不顺心的事?”
徐崇朝连忙摇头,只称说困乏,匆匆从屋里出来,迎面正碰上徐丽娘生母陶氏,看样子她也是来找钟夫人的。
徐崇朝问道:“陶娘,我二姊这几天可好?”
陶氏叹气道:“还是那副老样子……大郎君若是得闲,多去看看她,她整天闷在屋里,还不得憋出病来?”
徐崇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她今日可曾出去?”
陶氏摇头道:“我看了几次,一直在屋里,没见她出去。”
这话让徐崇朝心中没底。他方才明明认出了二姊,该不会眼花了罢?
徐崇朝一声不响地往徐丽娘院里去,刚踏进院门,耳边便炸开一声:“哎呀!大郎君来了,二娘子,大郎君来了!”
徐崇朝被吵得脑子嗡嗡直响,却见那聒噪的丫鬟一溜小跑进了屋,屋中隐约传来说话声。不多时,那丫鬟出门招手道:“大郎君,二娘子有请。”
徐崇朝按了按脑门,强忍着没有皱眉。徐丽娘正在外间等他,眼眸低垂,神色稍有些拘谨,周身弥漫着沉闷的气息。
就连她那身胡粉襦裙,都显得越加暗沉。
徐崇朝与她寒暄了几句,徐丽娘似乎比往日更加憔悴,微微倚靠着软榻,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
从前的徐丽娘可不是这样,那样鲜妍明媚的女子,何曾有过如此浓重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