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那可不是么,”钟夫人笑了笑,忽而看了徐娴娘一眼,眉间又有些不自在,“闺中女子的年华,也就那么一会儿。蘅芜总算是熬出了头。”
徐娴娘垂首不语。
钟夫人的话点到为止,直到一场家宴散去,徐崇朝送她回屋,四下无人时,她才又叹道:“三娘退了两次婚,名声都坏了,我也不指望她如何。可你也老大不小了,自己也该留心些。”
见徐崇朝不语,钟夫人有些惋惜道:“从前有你表兄在,徐家也跟着沾光。如今……唉!莫要忤逆你义父,他如今官居太尉,你的前途可指望他了。”
这话让徐崇朝皱了皱眉:“阿母,军中的前途,须得自己挣出来。”
钟夫人瞥了他一眼:“那要到猴年马月?这一家孤儿寡母,都盼着你出息呢!”
徐崇朝干笑了两声,貌若玩笑道:“依照阿母这样说,我去做成家女婿可还行?”
“人家眼光高,”钟夫人用手指点了点他,道,“会稽王要与他家结亲,你义父还推三阻四的。如今京中谁还不明白,他一门心思都在谢家身上,都没人敢给谢三郎说亲了。”
徐崇朝失笑:“哪里有阿母说的……”
“你出门打听打听便知,谢三郎与你同岁,那般金尊玉贵的门户,至今还尚未娶亲。年初你义父从江州回来,谢三郎便入了太尉府,你自己琢磨琢磨?”钟夫人也不欲多言,只道,“旁人的事我也不关心,可是你,你义父庶务缠身,说亲这种事你不提,他何时能记起来?你也该留心……”
谢鸾入了太尉府……
钟夫人后面的话,徐崇朝已听不分明,然而谢鸾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心上,让他分不出头绪再作多想。
谢鸾弱冠之年便入仕,原本在孟元礼府中,如何又到了成肃手下?
徐崇朝心中五味杂陈,一夜辗转反侧,醒来眼下青黑一片。偏偏外间来传话,说徐丽娘想见见他。
徐崇朝静坐了半晌,还是打起精神去了徐丽娘的小院。
这是府中特地为她收拾出来的独院,萧萧飒飒的竹丛间一片幽寂,连仆役走动都放轻了脚步。
徐崇朝心中隐隐不安,进屋时,徐丽娘正伫立在窗前,眼睛怔愣地望过来,霎时间浮起泪光。
一别经年,她眼见得消瘦了许多,未施粉黛,面容素净,脸上也没几分神采。唯有那噙着泪水的双眼,充盈着难以言喻的悲切和哀怨。
“阿蛮,你怎么才回来。”
周遭仆役悄无声息地退下,屋中只剩下这对姊弟怔忪相望。徐崇朝倏忽想起他与二姊在广固重逢那日,那时她神情虽落寞,眼角眉梢仍带有几分熟悉的锐意,然而此时面前的二姊,竟透出几分心如死灰的枯槁。
徐崇朝向来不怎么会安慰人,他只得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姊这些时日可还好?”
泪水沿着她枯瘦的面颊划下,徐丽娘哽咽不能言,低声抽泣了许久,才呢喃道:“我没有虎头了。”
徐崇朝大惊,甚至有三分不可思议:“他——”
徐丽娘满腹苦水埋藏在心里,回到家中也不曾透露分毫,如今终于见到他,言语间只剩下辛酸。
当时她母子与一众俘虏被解送南下,走到下邳时,便被关押在城中,后来才知道,是因海寇作乱进犯金陵的缘故。她提心吊胆过了几个月,直到去年年底,朝廷又派人前来,将他们押送到金陵。
那一日城中喧闹极了,囚车两旁尽是围观的百姓,群情激愤,叫嚷着要将胡狗挫骨扬灰。徐丽娘麻木地听着,那些个污言秽语入耳,朝廷的旨意竟显得宽和仁厚——男子十五以上斩首,妇孺没入掖庭为奴。
虎头被吓得大哭,徐丽娘日复一日地等待着,直到独孤氏王公贵族人头落地,却还是迟迟没有外间的消息。她开始逐渐慌乱,成肃答应过要救她儿子,徐崇朝也一定会将消息告诉江岚,为什么他们还没有动手?
她在牢狱中惶惶不可终日,直到被送入掖庭,也不见任何人过问。从此,她便与虎头失散了。
徐崇朝强忍着泪水,心痛不能言。彼时成肃和他都在与海寇对战,而江岚早已埋骨泉下,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徐丽娘露出一个凄苦的笑容,道:“我那时度日如年,不知我的虎头沦落到何处,后来是姊夫派人接我出去,他那时已是左卫将军了。”
知道她在三齐经历的人屈指可数,赵兹方叮嘱她万不可泄露分毫,只称说与大军在北地偶遇便是。徐丽娘盼着保全虎头,自是一字不肯言。
徐崇朝皱起眉头:“那虎头……”
虎头自是没找回。赵兹方打探许久,最后暗中告诉她,虎头未入宫便死在蚕室,与未能熬过这一劫的幼童一起,葬在了城外荒坟。
徐丽娘为此大病一场,数月间缠绵病榻,后来虽然养好了身子,但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再也不见少时昂扬的风采。
府中众人都唏嘘不已,料想她在北地吃尽了苦头,万不敢提起旧事引她伤心。徐丽娘有苦说不出,直到徐崇朝归来,满腔哀恸才如潮水奔涌,断线珠子般落下泪来。
“太迟了,”徐丽娘望着他道,“太迟了!”
徐崇朝见她悲不自已,仿佛心口被利爪刺穿。他千辛万苦为二姊母子求得一线生机,凭借成肃的战绩和威望,劝天子网开一面并非难事,可这一切到头来怎会如此?
他颓然攥紧了拳头,道:“阿姊,我对不住你。”
徐丽娘流着泪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徐崇朝扶她落座,思前想后,恳切道:“事已至此,还望阿姊保重身子。你还有这个家在,往后日子还长着。”
他目光含悲,仿佛在说,忘了独孤灼,重新开始吧。徐丽娘眼眶红肿,垂泪道:“你如何懂得……”
北风呼啸,寒气袭人。徐宅犹在为大郎君归来而忙碌喜悦着,唯有这一方小院,被无尽悲伤浸染得死寂一片。
赵兹方随成肃从江州归来,升任为左卫将军,统领虎贲军守卫宫城。官位不可谓不重,可初初上任,如要从掖庭救出徐丽娘,也绝非易事。
这件事背后,恐怕少不了成肃周旋。
第180章 面圣
徐崇朝午后便正式拜会成肃。交广之事,成肃早已听诸将细细禀报过,简单询问了两句,似乎对他的表现还算满意。
徐崇朝曲折地提起徐丽娘,郑重向成肃道谢。成肃神色如常,摆手道:“是我愧对二娘子,若早日归来,也不至于令他们骨肉离散。”
徐崇朝问道:“战俘在下邳数月,朝廷为何突然要召回?”
“还不是李劝星的主意?”成肃似有些不快,也不愿多说,“若我在金陵,必不会让他任意而为。府僚留守东府城,搭救不及,酿成大祸。”
谁又能想到,李劝星连声招呼都不打,竟领了皇命随意处置他的俘虏。
徐崇朝心中难平,他本以为成肃应允了,便能保住徐丽娘母子的性命,可没想到奔波这一场,到头来还是未能如愿。人死不能复生,勉强救出徐丽娘,对徐家来说,也是聊以慰藉了。
成肃见他似有些闷闷不乐,心头也有些惭愧,安慰了几句,徐崇朝抿唇道:“此事岂是义父之过。”
屋中有一瞬静寂,成肃开口道:“我总要为你阿姊讨回个公道。”
徐崇朝不再多言,临行之际,状若无意道:“今日怎不见狸奴?”
成肃道:“今上召见,她入宫去了。”
这可是件稀奇事。
见徐崇朝讶然,成肃面带笑意,道:“旨意来得急,我也不知底细。等她回来,你再问问。”
徐崇朝应下。
————
一辆牛车缓缓驶过金华桥,帘幕低垂,一片静谧。
大魏以牛车为尚,王公贵族皆乘坐牛车出行,莫不极尽奢巧之能事,将里里外外铺衬得华丽舒坦。
这牛车却普通得很,周身并无多余的装饰,走在繁华的宫外大道上,更显得质朴无华,任凭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然而车旁有一人骑马随行,青衫玉带,风神俊逸,望之宛如翠竹临风,引得道旁行人纷纷注目。
那人目不斜视,打马向前,目光平静如同深潭,映衬出与年纪不甚相符的稳重。
侧帘掀起,那人便侧首望去,道:“女郎何事?”
成之染掀帘而望,正对上对方温润俊朗的眉眼,不由得一愣。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饶是她对谢鸾没什么好印象,此时看到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确有一副俘获京中仕女欢心的好容颜。
成之染从未想到,这次回金陵,她居然第二日便遇到谢鸾,更不会想到,对方居然出现在太尉府。当时她讶异得很,谢鸾倒是不卑不亢地一礼。
他起初在孟元礼手下,孟元礼死后,成肃便将人招徕到府中,命为参军,颇为自得。恰逢宫中传召,成肃当即让谢鸾送她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