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成之染幼年猫嫌狗厌的模样逐渐模糊了,祖母眼中的长孙女出落得亭亭玉立,长途跋涉的满脸倦容也遮掩不住秀丽的容貌,看得她满心欢喜。
温老夫人不停地问这问那,成之染直说得喉咙里发干,忽听外间一阵喧闹声,帘栊间俊美少年探首,望见成之染,黑曜石般的眼眸顿时绽放出笑意。
他脆生生喊了声“阿姊”。
成之染回眸看他,一时间又惊又喜:“麒麟,你又长高了。”
她弟妹成行,爱意难免有偏颇,三郎襄远正是最受偏爱的那个。
无他,成襄远年方十岁,生得最好看,纯澈的眼眸犹如清泉,仿佛能直直看到人心里去。
大郎昭远和二郎修远相继入内,温老夫人屋子里热热闹闹,围聚了大半个后宅的人。成之染许久不曾身处于如此嬉闹的家宅之内,一时间竟有些拘谨,又神思浮游,轻飘飘如在云端。
在她不在的日子里,成肃成雍两兄弟各添了女娃。桓夫人命仆妇将孩子抱给她看,成之染逗弄了一番,问道:“二叔如今可还好?”
“你还不知道,”桓夫人叹了声,“你二叔去彭城了。”
数月前,成雍调任为北徐刺史,驻守彭城。与之前挂名的刺史不同,彭城是淮北重镇,成雍是实打实地升迁了。
桓夫人脸上却看不出喜色,夫妻间聚少离多,她也不好说什么。
成之染连忙岔开了话题:“我在江陵见到了桓三郎,他还托我向叔母问好。”
桓夫人笑了笑,问了她几句,温老夫人忽然插话道:“我说,你三叔怎么样了?可有一儿半女了?”
成之染报喜不报忧,只称说成誉打了胜仗,政通人和云云。
温老夫人幽幽叹气,恨恨道:“天高皇帝远,真当我管不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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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在温老夫人屋里待了许久,被上上下下盘问个遍,才得空回去收拾收拾。
花灯初上,她转过回廊,廊下似有人在等她。
“阿蛮?”成之染轻呼。
徐崇朝蓦然回首,会心一笑,目光中满是沉甸甸的情意。
成之染刚要开口,却见他身后还有个身材单薄的少年,个头与她差不多,暮色中眉眼青涩。
她在徐家见过这少年,他是赵兹方长子,唤作赵玄真。
“家中不知我返京,二郎他们回去送信了,”徐崇朝望着她道,“今日仓促,明日我再来拜会郡公。”
成之染一顿,问道:“你要回去了?”
徐崇朝听出她话中的不舍,慢慢地点了点头:“嗯。”
所以他等在这里,只是为了向她道个别?
心头似羽毛轻拂,成之染低头笑了笑,道:“待我向伯母问好……还有三娘子和蘅芜。”
赵玄真悄悄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徐崇朝,眸中闪了闪,到底没说话。他随徐崇朝离了公府,仍止不住回望。
徐崇朝碰了碰他:“看什么?”
赵玄真垂眸不语,过了好一阵,闷闷道:“没什么……阿舅,我姨母回来了,你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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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府家宴上,成之染坐在成肃下首,目光迤逦扫过去,心中不由得恍惚。一家老小二十余口,一个个衣着光鲜,养尊处优的模样,端的是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
稍稍年长的几个小辈,昭远和修远都少年老成,从不乱插话。独独成襄远是个活泼的性子,缠着成之染要听南征故事,晶亮的眸子充满向往的光彩。
南征那些事,李临风、沈星桥诸人已向成肃禀报过。饶是如此,成肃还是颇有兴味地望着成之染,仿佛像成襄远一般凝神细听。
堂中炉火烧得旺,一派暖融融的气息,窗棂间隐约传来北风呼啸声,昭示着外间寒冬凛冽。
成之染回望岭南日月,蒸笼般的溽暑铺天盖地而来,诸人诸事都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在似火骄阳映照下,闪烁着梦境一般琐碎的光芒。
成襄远张了张嘴,半晌低低道:“我也想像阿姊一样。”
他说罢偷偷看了成肃一眼。
成肃似乎并未注意到,笑着对成之染道:“如今回了家,尽可安心了。”
成之染点了点头,心头隐约浮动的惶惑不安渐渐消停,此时此地,竟前所未有地令她生出脚踏实地之感。
然而她心中仍有一事悬而未决,家宴也并非相宜的开口场合,直到众人都散去,她还紧跟在成肃身边。
成肃负手而立,意态闲适,慢悠悠地等着她开口。
于是成之染问道:“我回来路上途径寻阳,官守已换了旁人。阮序他……”
她甫一开口,成肃便眸光微动,隐约笑意如流沙散尽,转瞬间又回复到素有的威严。他微微蹙眉,道:“阮序已去世。”
成之染吃了一惊,阮序年不到四十,去岁相见时也毫无病态,怎么会……
阵阵寒风灌入回廊,吹得成之染打了个寒颤。提灯小厮敛眉垂首,身后亲随也冷了脸色。成肃并无隐瞒她的意思,平静道:“朝廷裁撤了江州军府,将郡治移到豫章。阮序气不过,大病一场便没了。”
他轻描淡写三两句,落在成之染耳中无异于惊涛骇浪。偌大的江州军府,文武三千人,岂能说裁撤就裁撤?
想到守在寻阳的李劝星部将,她心里一沉,问道:“如今刺史是何人?”
“李劝星。”
成肃三个字一字一顿,似乎有几分咬牙切齿的不忿。
若她没猜错,江州这一番风云,定然是李劝星的手笔。
成之染抿了抿唇,道:“这种事,阿父为何不阻止?”
成肃竟仿佛嗤笑一声,看了她一眼,道:“这是朝廷的旨意。”
成之染心中不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是以她父亲的脾气,定然咽不下这口气。
她只得开解:“我听闻李公与阮序颇有些恩怨,难不成是公报私仇?”
“固然是公报私仇,至于报的是哪门子私仇,谁知道?”
说罢,成肃拢了拢大氅,侧首道:“狸奴,这笔帐,为父该不该与他算?”
第179章 栖迟
东海徐氏自三齐南归,一直居住在皇城东阳门外的海宁公主旧宅。庭院深深,草木萧条,院中牡丹早已枯萎了花枝,只余下绿叶无数。唯有菊花还一片绚烂,在暗淡天光中鲜艳夺目。
徐崇朝屈指一算,离家也已有一年,回廊檐下的红枫,许是这年春天才栽下的。
赵玄真见他留意这红枫,解释道:“二姨母喜欢,外祖母特地叫人新种的。”
回家这一路,徐崇朝已将徐丽娘之事听得七七八八。原来年初时徐丽娘回到金陵,成肃派人将她送回家,言称是伐齐之时与她偶遇,只因海寇之乱事发突然,才让她在北地滞留了些时日。
徐家人始料未及,个个都喜出望外。徐丽娘变得沉默寡言,在北地之事她不愿多提,钟夫人一干人等也并不勉强,众人只当作久别重逢,从前种种仿佛从未发生。
徐崇朝越听越奇怪,徐丽娘顺利回家,他自然高兴,可是……
他差一点脱口询问小外甥虎头的消息,可赵玄真丝毫不提及,又令他疑惑。
等到一家人齐聚一堂,徐崇朝终于又见到徐丽娘,他目光在人群中搜寻许久,都没有看见虎头的身影。
徐丽娘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一双深幽的眼睛直直望着他,似乎有千言万语,然而终究一言不发。
钟夫人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长子归来,笑得合不拢嘴,拉着他问个不停。徐崇朝只得将满心疑惑按下,笑着与母亲攀谈。
听闻他击杀郑显,钟夫人欣慰地笑了笑,道:“你替桂郎报了仇,你姑母若知道了,心里也会好受些。”
徐崇朝问道:“姑母一家可还好?”
这一家孤儿寡母,虽吃穿不愁,但若说过得好,又似乎好不到哪里去。钟夫人对此有切肤之痛,感慨了一番,拉起徐崇朝的手,意味深长道:“小郎如今才五岁,待他长大些,便能袭了桂郎的爵位,到时候才算自立。阿蛮,你父亲不曾留下什么,徐家这一切,须得你去争。”
徐崇朝缓缓点头:“阿母放心。”
钟夫人笑了笑,道:“以前你姊夫打败仗时,从没有人家来找他说亲。如今他征伐凯旋,做了左卫将军,不过半年多,蘅芜的婚事都已定下了。”
徐崇朝稍有些意外,又一想,赵蘅芜也已十八九岁,拖沓得实在不小了。他问道:“是哪户人家?”
钟夫人看向赵玄真,笑道:“玉郎,你说说。”
赵玄真点了点头,对徐崇朝道:“丹阳尹,河东卫承。”
“丹阳尹?”徐崇朝面露诧异,他印象里的丹阳尹还是萧玘。
徐娴娘见状,轻叹道:“阿兄还不知,萧尹年初已病逝。”她欲言又止,咬了咬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徐崇朝垂眸掩去眼底迟疑,道:“河东卫氏实乃名门,蘅芜此番也是有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