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柳元宝追问:“难不成你不回京了?”
“回京自然要回京,”成之染平静地望着他们,道,“但在此之前,我得去一趟荆州。”
“荆州?”柳元宝更加惊讶,“去荆州作甚?”
成之染将将印放到几案上,缓缓道:“去拜会一位长辈。”
碍于傅亭微在场,她并未明言。然而她身在荆州的长辈,除了刺史成誉还有谁?
沈星桥不悦:“我等奉圣命南征,如今事成,自当回京复命。郎君岂能去荆州?”
“将军自然是奉命南征,可我又不是。此间事了,还不许我晚归几日?”成之染并不畏缩,坚持道,“我无需人马跟随,更不劳将军挂心。”
沈星桥揉了揉眉心,只好退了一步道:“郎君打算如何到荆州?”
“我已找人问过了,”成之染笑道,“从此地北上,可到桂陵郡,其后便是始安郡,沿湘水顺流而下,直至洞庭湖,然后沿江水西上,不日便可到江陵。”
傅亭微问道:“小将军此去要多久?”
涧阳到江陵千里迢迢,山重水复,两个月耗费在路上。但若从江陵轻舟直下,不过二十日便可到金陵。
于是成之染答道:“三个月。到时候我们在金陵相会。”
沈星桥不由得看她一眼。他率军到番禺与李劝星会合,一道回金陵,路上也要三个月时间。
成之染不给他犹豫的机会,径自道:“还请将军多多担待,若见到李侯,莫让他怪罪。”
李临风怕不会怪罪,该怪罪他的是成肃。沈星桥摇头,道:“不可,若有个三长两短——”
“沈将军,”徐崇朝打断了他,抱拳道,“若将军放心不下,在下愿一同前往。”
元破寒亦道:“我家在雍州,数年未归,刚好一道去看看。”
沈星桥无话可说,徐崇朝也好,元破寒也罢,既是成肃手下参军,其实并不归他调遣。
柳元宝见状,也跃跃欲试。沈星桥被吵得头大,只得答应下来。
他几人手下都有兵众,加起来一两千人,尽数交给沈星桥,只留下-体几的随从跟着。
一行人次日便离开涧阳城,北上这一带山势舒缓,人马又轻便,行进于山林草泽之间,比来时称心坦荡许多。旬日之间便来到始安郡,若从此地翻过越城岭,便出了岭南地界。
前朝定都于长安,为交州朝贡进献之便,在越城岭之间凿通峤道,至今士民赖以通行。
重峦叠嶂,苍山如海,若非峤道贯通,这山脉横亘如天堑,令行人望而生畏。
众人夜宿于山中,山高林密,遮天蔽日,月光虽明朗,林下依旧黑漆漆一片。人马终日行进,也都困乏了,早早便卧在草丛中歇息,横七竖八地躺倒一片。
溽暑难耐,成之染睡不着觉,悄悄睁开眼,众人身形隐没成一堆暗影,万籁俱寂,只听闻隐隐鼾声。
她百无聊赖,抬眼盯着繁茂的枝杈,些微月光不经意间漏下来,照亮了清清浅浅的一线。
岭南的夜色,与江南似乎也并无不同。只是在阒寂无人的黑夜里,愈发幽静罢了。
成之染拢了拢衣衫,微微撑起了身子。黑暗中倏忽闪过一丝光点,她眨了眨眼睛,定睛一看,不远处漂浮着一团萤火,小灯笼似的形单影只,看上去格外幽冷。
成之染心中一动。与亲友相聚庭中,扑逐流萤的日子,仿佛隔了一层纱,邈远得记不清年月。
那萤火飞得更近,光环闪亮如灯盏,仿佛投入深海中的一颗流星。她不由得起身,伸手去捉它。
萤火虫一闪,灵巧地避开,晃晃悠悠地朝丛林深处飞去。
第174章 流萤
成之染童心大起,蹑手蹑脚地绕开酣睡的众人,踮起脚尖紧随着流萤而去。萤火虫忽高忽低地飞舞,在林中绕来绕去,忽而向草丛里一钻,霎时间没了踪影。
成之染屏息搜找,仍一无所获,心中正失落,又一点萤火跃入眼帘。她欣喜望去,顿时惊呆了。
不远处,一条溪流在月下缓缓流淌,溪水倒映着月光,明亮如同碎银。两岸蔓生着茂密的水草,一团又一团萤火在草丛间飘荡,伴随着溪水淙淙,流动着,汇聚着,弥漫成满天星火。
成之染震撼于眼前所见,一时间伫立无言。半晌,身后忽传来枯枝断裂声,她猛然回神,转身望去,幽暗丛林间有人影走来,那模样一点点清晰,竟然是徐崇朝。
不待他开口,成之染笑道:“快来看,好多萤火啊……”
“大晚上的,你一个人跑出这么远……”徐崇朝言语中无奈,走着走着,声音便戛然而止。他亦看到那壮观的漫天流萤。
不知名的花草散发着淡淡幽香,四下里隐隐传来不知疲倦的虫鸣,二人立于林下,一时间惊叹难言。
徐崇朝突然动了动,道:“来。”
他轻轻抓住成之染手腕,拉着她慢慢走到溪边。流萤在二人身边翩然飞舞,仿佛置身于浩瀚星河。
他二人走近溪丛,惊起一团团流萤乱飞。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风移影动,月光也淡退云中。
成之染暗中红了脸,悄悄从对方手中挣脱,目光随流萤飘荡。
徐崇朝问道:“此番取道于荆州,可是你早有筹谋?”
成之染没想到他问起此事,稍有些意外,略一沉吟道:“远藩重臣,不得擅离职守,大江上下,宛如天隔。我与三叔一别经年,很想去见他。”
徐崇朝笑笑:“难得你有这份心。”
成之染轻轻一笑,眼神亮了亮:“这两年海寇作乱,音讯断绝,说不定他已有儿女,到时候还要唤我声阿姊。”
她提及此事,那一双眸子犹如深潭,隐隐跃动着喜色。
徐崇朝心中一动,细细端详那草丛,双手在身前轻轻一合,再摊开时,掌中已拢住一只萤火虫。
流萤飞散时,成之染只觉得那光芒耀眼,如今细看,不由得惊道:“这么大!”
寻常萤火虫不过蚊蚋一般大小,被捉住的那只却约莫一寸长。徐崇朝将这只放飞,又捉来一只,依旧是一寸有余。
“这种萤火虫是岭南山中独有,”他想了想道,“你还记得几年前,张灵佑进贡的那只吗?”
成之染如何不记得。那小虫封存在厚厚茧蛹中,经年累月才破茧而出。
也正是那一日,她母亲柳夫人溘然长逝,从此便阴阳两隔。
成之染眼睫一颤,眸中浮起的雾气一闪而过。她勾唇一笑,道:“我记得,张灵佑总算没骗人。”
物以稀为贵,当时众人都视若珍宝,成肃还拿来哄她开心。如今她身在越城岭,眼前所见皆是硕大的萤火,顿时有造化弄人之感。
她问道:“那只萤火虫,后来为何不见了?”
“萤火变灭,不过三五日之间。听说那萤火不服水土,天亮便没了。”
成之染沉沉地“嗯”了一声,那时节府中变故丛生,她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只是事隔多年又回想起来,心中却凄恻难平。
见她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徐崇朝不由得忧心:“狸奴?”
“都是过去的事了,”成之染低声说道,“良辰美景难得,从前我岂会意料今日?”
她有些困倦,随意摆弄着身前草叶,道:“阿蛮,回去罢,明早还要赶路呢。”
徐崇朝半晌不语。
成之染抬眸看他,对方神色隐没在暗夜之中,冷不丁问她:“你几时不曾唤我阿兄了?”
她一时惶然。当年成肃收徐崇朝为义子,她惊讶之余,却怅然若失,坚持着不肯改口,为此没少被成肃叮咛。可是到后来……
到后来母亲去世,一切都天翻地覆。她心中荒寂无所依凭,那时候,唯有兄长的怀抱,还残存着一丝炽热的温情。她在徐崇朝怀抱中放声大哭,脆弱得仿佛不堪一击,她一生中第一次刻骨铭心地体会到,有些人有些事,即使伸出双手,也终将随风而逝。
念及过往,成之染心中酸涩难言。可昔日泪水早已在母亲灵前流尽,多年以后的今夜,纵然万千心思低回百转,心头只剩下一片惘然。
她收回目光,低声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她扭头要走,却被徐崇朝拉回来。越是低头不语,徐崇朝越不肯让她,两下里僵持不下,成之染又气又恼,怪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徐崇朝手下一顿,看她一副将怒未怒的样子,语气登时软下来:“狸奴,交州祀神那一日,在瀑布底下,你问我说了些什么……”
成之染神色微动,望着他专注的目光,心头竟突然慌乱起来,摇头道:“如今我不想听了。”
徐崇朝抿了抿唇,却依然不依不挠,追问道:“那天夜里你醉了,这可还记得?”
成之染撇过头去:“我说过,我不记得了。”
“真的吗?”
成之染不语。
徐崇朝离她很近,几乎将她虚掩在怀中,她轻轻挣开,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兀地落入对方怀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