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然而下一刻,他的话却生生被掐断。营中燃起了大火,狰狞火光中,恍惚浮现出一片黑衣玄甲,一骑枣红马冲锋在前,银枪翻飞杀出一条血路,径直冲着他飞奔而来。
  原来真的有官军袭营。
  张灵佑来不及多想,当即便打马回身,头也不回地往外逃。眼前迷雾未散,耳畔风声凄恻,战场血狱般浓烈的哀嚎中,依旧邈远而虚妄地漂浮着《西洲曲》的调子。
  他依稀觉得眼眶发凉,两行清泪无言洒下,消散在夜色里,了无痕迹。
  春盘山下,番禺城前,战场如同车轮一般旋转着,凄风苦雨,惨淡无光,刀刃枪尖刀尖进出于血肉之躯,弓弦在风中铮铮鸣响,一时间天地含悲,血流成河。
  季山松在城中惊闻异动,不由得喜上眉梢,亲自率手下精兵杀出城门。内外夹击,里应外合,叛军本已经溃不成军,如今也只有逃命的份。
  ————
  平明时分,薄雾散尽,番禺城外尸横遍野,满目萧条。嗥叫的老鸦成群结队,在战场上空盘旋往复,声声凄厉。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夹杂着营帐烧焦的糊味,任凭晨风吹拂,也久久不绝。
  成之染甲胄染血,瘫坐在城墙脚下,瘦弱的枣红马打了个响鼻,在她身旁走来走去。
  她浑身被汗水浸透,如今冷得直发抖。然而望着手上喷溅的血点,她一阵呆愣,抬起袖子欲将血迹抹去,不料袖口也满是鲜血,越擦越脏污。
  徐崇朝打马来到她面前,担忧道:“你还好吗?”
  成之染站起身来,望着城外的一片狼藉,木木地答道:“打赢了。”
  有不少军士正在清理战场,远处几位骑马的将军似乎在交谈。成之染只觉得脑壳阵痛,心中全无胜利的喜悦。
  这令她自己很是意外。
  她心思沉沉,随诸将领一同进城。季山松见到她,难掩惊讶。元破寒更是欣喜万分,围着她问来问去。成之染见他们一切安好,心头重担落了地,可是在没什么心思交谈。
  元破寒见她神色恹恹,只好悄声询问徐崇朝。
  徐崇朝摇了摇头,道:“元郎,莫扰她。”
  诸将领回到州府,季山松叹道:“重兵围城,我已决意尽忠死守。没想到竟有如此造化,真真有如神兵天降。”
  温印虎笑笑:“将军奔袭数千里收复番禺城,那才是神兵天降。”
  他们俱在成肃手下共事多年,言语间很是感喟。听闻李临风止步浈阳城,季山松心中不快,忿忿道:“须得我捉到张灵佑,好让他看看!”
  听到张灵佑的名字,成之染不由得心头一跳,脑壳又止不住抽痛。她脑海中倏忽闪过一道光影,隐隐约约不分明,然而心里却有一种笃定的预感,这一次,怕是又被张灵佑逃脱了。
  因杀贼甚多,军中操劳了数日,才勉强将城外收拾利落。这一战杀敌过万,而官军战损不过百余人,着实令诸将惊叹。
  然而,众人将战场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没有张灵佑的踪迹。成之染心中不安愈加沉重,她想起那夜纵马上阵时,人群中匆匆逃脱的一人一马。她虽从未见过张灵佑,但那人模模糊糊的身影闪过,她直觉必是张灵佑无疑。
  居然又让他跑掉了。
  季山松不甘心,派人四下打探一番,听闻数日前有一支人马沿着郁水西上,约莫有数千人之多。
  溃败至此,竟还有如此人众,除了张灵佑还能有谁?
  诸将都有些泄气,温印虎气急反笑:“张灵佑这厮,也太能跑了!照这样下去,要追到猴年马月?”
  话虽如此,他们总不能放任自流。季山松道:“番禺之围虽解,州郡却多事端。我已派人送信给李侯,他必然会进驻番禺城。温将军,不如你留在城中接应,我与沈将军带兵继续追讨残贼。”
  温印虎亦有意追讨,可先前李临风未能驰援番禺,季山松似乎颇为介意,二人相见难免生出龃龉。他不由得望向沈星桥。
  沈星桥侧首看他,道:“季将军所言甚是。”
  温印虎无奈,只得答应下。想来元破寒和柳元宝也是与他们一道,温印虎心中一动,尚不及开口,成之染已抢先道:“说好了追讨,抓不到张灵佑我绝不肯回。”
  温印虎左右为难,想起彭蠡临别时成肃的嘱托,又想想这一路波折,不由得心虚。他自知拗不过成之染,索性不吭声。
  徐崇朝安慰他道:“张灵佑已是穷途末路,掀不起什么风浪。我军如今人马盛壮,将军尽管放心便是了。”
  温印虎默然良久,只得认命道:“速去速回,我在此地等你们音讯。”
  第166章 将印
  众军离开番禺城那日,天色依旧阴沉着。成之染策马走过城外染血的土地,依稀见猩红泥土中又钻出新芽,是明亮而舒展的一抹绿意。岭南多雨,草木疯长,想来用不了多少时日,这片土地又将被浅草覆盖,再也难寻旧日厮杀征战的痕迹。
  或许等她回到番禺时,所见便是这一番景象。
  然而当时她不会预想到,此生此世,她再也没到过番禺。
  ————
  春夏之交,岭南暑气大盛。这一路闷热潮湿,蛇虫滋生,将士们都忍不住叫苦。
  最令人烦躁的是,众人始终没见到张灵佑的影子。
  他们从南海郡追到晋康郡,又从晋康郡追到苍梧郡,其间虽抓到不少沿路叛逃的敌兵,从他们口中得知,张灵佑确实在前头。可他却仿佛不知疲倦,马不停蹄地一路西行。
  大军行进到郁林郡,此地是郁水两条支水合流之处。北边支水通往宁州,南边支水通往交州。季山松途中染疾,正是头疼脑热的时候,见二水分流,差一点急火攻心。
  张灵佑军中一队人马脱逃,正滞留此地,官军数千人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敌兵合围。那一队人马麻利投降了,而他们所说的张灵佑动向,正是向南去。
  众人不知该是忧是喜。宁州与益州一道为逆贼乔赤围所据,张灵佑若北上宁州,官军投鼠忌器,恐怕麻烦得很。季山松亦庆幸他不往宁州去。
  可去往交州,众人心里更没底。
  交州地处偏远蛮荒,与朝廷往来不便,俨然已经是化外之地。岭南瘴疠,诸军已甚是难熬,再远去交州,只怕半条命都要断掉。
  话虽如此,季山松只得硬着头皮南行。然而走到宁浦郡涧阳城,他便彻底病倒了。
  众人都忧心忡忡,成之染更是难过。
  季山松比成肃还年长几岁,自打成肃征讨张灵佑开始,便一直跟着南征北战。如今他又因追讨张灵佑而深入瘴疠之地,旬日之间仿佛脱了一层皮,整个人消瘦得不成样子。
  然而他病重如此,军中却没有良医良药,从城中找了土方子来治,病情竟每况愈下。
  大军一时耽搁在涧阳城。
  溽暑难耐,蝉鸣如织。病榻之上,季山松陡然惊醒,咳嗽着坐起身来,见众人围坐在侧,便问道:“如今是什么时日了?”
  成之染答道:“将军,若没有记错,今日恰巧是端午。”
  季山松“哦”了一声,又问道:“外头可有竞渡的?”
  成之染被问住了。沈星桥替她答道:“末将问过了,这里人不时兴竞渡。”
  季山松怔愣半晌,不由得叹道:“不服王化,不服王化……”
  柳元宝见他说话费劲,忙劝道:“将军快快歇息罢,待会儿把药喝了,过几天就没事了。”
  季山松依言躺下,睁眼打量着众人,道:“我年已五十有三,老朽不可用。切莫因我之故,贻误了追讨时机。”
  众人都劝他安心养病,季山松脾气上来了,又撑起身子,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成之染身上,缓缓道:“女郎大类郡公,为我破残贼!”
  成之染不解其意,却见他向亲从招招手,道:“取我将印来。”
  成之染神色一变:“将军——”
  季山松抬手止住她,一把接过将印,硬塞到成之染怀中,道:“季某无所求,惟愿女郎代行将军之责。”
  说罢,他又唤手下军主幢主进屋,细细叮嘱他们听从成之染号令。
  军主幢主虽惊异,但既然季山松开口,便俯首遵命。
  成之染有些慌乱,众人之中除了季山松,唯有沈星桥官位最高。见季山松如此安排,沈星桥也并未质疑。
  她还要推脱,季山松似乎不乐意,道:“女郎来日前途,岂止于建威将军?”
  成之染怔然,手中的将印仿佛有千钧之重。她略一垂眸,朝季山松恭敬一拜。
  季山松重新躺下,疲惫地挥了挥手,众人便默默退下。
  屋外天色虽晴好,却渐渐布云,隐隐起风了。成之染走到院中,众人依旧跟着她。
  她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一圈,开口道:“留一队人马照看季将军,我军明日便启程南下。”
  众人或惊异,或沉吟,或默然,她怀抱将印立于似火骄阳下,一身甲胄仿佛金鳞一般,满身尽是耀眼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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