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成之染也笑了笑:“如此甚好。”
  她将芦管交还对方,举着火把朗声道:“这两日回去,都好生想想《西洲曲》调子,待我再唤你们时,自有用处。”
  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各各领命而去。温印虎在一旁看着,问道:“这是何计较?”
  当初成之染自称能以少胜多,将将劝动温印虎自请出征,这关子卖到现在,她也不绕弯子了,解释道:“我军在路上耽搁不得,若今夜天色转阴,明日便速速出发,尽快赶到春盘山。张灵佑大军围城,想必在山上也有望哨,这也不打紧,阴雨时节,山高林密,他未必能注意到。张灵佑毕竟是败军之将,惊弓之鸟,受不得波折,我军乘势夜袭,只要将敌阵搅得混乱,与季将军里应外合,破敌便不在话下。”
  温印虎细细思量,问沈星桥道:“沈将军意下如何?”
  “铤而走险,”沈星桥顿了顿,道,“不过,有郡公之风。”
  成之染轻轻一笑:“开弓没有回头箭,将军哪里有其他路可走?”
  见众人都无异议,柳元宝弱弱问道:“若此事不成,该当如何?”
  成之染依旧笑着,目光却虚无缥缈:“鱼死网破。”
  柳元宝不由得咽了咽唾沫。
  ————
  次日一大早,天果然又阴沉着,时不时洒下毛毛细雨。湿热固然湿热,然而阴雨天如期而至,成之染止不住欢喜。大军在林间行路,雨丝倾洒在层层叠叠枝叶上,仿佛细密而轻盈的鼓点,催促着征人步伐。
  这雨白天下得紧,到晚间却又止息,一连两日都是如此。大军抵达春盘山,沿着羊肠小路爬上山脊,一眼便望见蒙蒙烟雨中静默伫立的番禺城。
  雨中春树万人家,城外则黑压压一片,淤泥般粘着围城敌军。军中派出的斥候打探了一圈,并未在山上发现望哨。
  成之染竟有些失望:“张灵佑竟然疲敝至此,顾前不顾后。”
  沈星桥略一沉吟,道:“自浈水南来,合该绕过春盘山,我军独辟蹊径,他未必料到。”
  无论如何,如今局势让众人松了口气。
  温印虎问道:“今夜要袭营?”
  成之染摇头:“时辰未到,好戏还在后头呢。”
  夜半时分,空山静寂,万籁无声。山下城内城外灯火阑珊,彼此戒备着,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
  成之染站在高处,夜里的寒气便有些瘆人。那一群吹芦管的兵士摸黑爬上来,只听一道清越羽声划破周遭平静,起起伏伏的芦管乐声便响彻夜空。
  芦管之声,最是幽咽凄凉,如一片暮春枯败的残花,缓缓下坠,飞落于山岩。
  ————
  更深夜半,星斗阑干,州府内灯火通明,建威将军季山松并未安眠。被困城中二十余日,他与元破寒手中不足两千人,日益捉襟见肘。每日登楼远眺,都不免忧心忡忡。
  他正冥思苦想时,隐约听到窗外有乐声,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那乐声凄婉哀怨,如泣如诉,挥之不去,他有些讶异。
  “是妖贼在奏乐吗?”他问道。
  随从连忙出去打探,出门时险些与元破寒撞个满怀。
  元破寒精神不济,听到这乐声怪异,便赶来询问。
  “我听这曲调欢快,芦管之声却含悲,听起来甚是愁苦,将军可知是什么曲子?”
  “《西洲曲》,”季山松喃喃道,“原本盛行于三吴,近些年京都也多有耳闻。”
  “咦?”元破寒怪道,“张灵佑这是作甚?”
  他凝神谛听,胸中回荡着淡淡愁思。这曲调于他而言虽然陌生,但其中伤感,却颇为动人。
  随从跑回来禀报:“将军,乐声是从山上传来的!”
  季山松与元破寒对视一眼,俱是愕然。这事若说是张灵佑所为,不得不说是匪夷所思。
  元破寒眉头一展:“莫不是援军来了?”
  第165章 望乡
  天地间弥漫着淡淡雾气,将乐声映衬得越加悠远。张灵佑披衣起坐,久久一动不动。
  他在细听这曲调。
  乍听到乐声,军中也一阵骚乱。他当即便想到是官军来援,正借着夜幕埋伏在春盘山上。
  山高林密,更深夜重,若要将他们找出,简直比登天还难。想通这一点,张灵佑便卸了气力,命诸军警戒,不可轻举妄动。
  熟悉的乐声萦绕在耳际,竟让他心头浮起一丝怅然。他做梦都想回到三吴,可这许多年来三吴只在梦中。旧时荷风消夏的岁月,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张灵佑步出营帐,遥望着雾蒙蒙的春盘山,那呜咽芦管之声仿佛从天上飘来,落在营帐间,落在征袍上,也落在征人心底。
  三军肃静,齐齐望着春盘山,任凭火把噼里啪啦跳动,仿佛凝固成久远的石像。
  “官军里,竟有这许多三吴人么?”张灵佑喟然一叹。若是郑显在旁边,必然会与他争辩几句,可如今,连郑显也不知下落如何。
  张灵佑的问话落空,倏忽消散得无影无踪。他顿觉寂寥,又一声长叹。
  山上芦管声飘荡了一宿,城外甲兵也辗转听了一宿,那乐声渐渐散去,军中的哀婉归思依旧萦绕不绝。
  天亮了,雾气却直到午前才散尽,没来由令人郁结。山野再一次清晰地显露出真容,远远望去,风吹草动,树影扶疏,平林漠漠全不见人影。可风移影动,山上的一草一木又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在走动。
  张灵佑张望半晌,一时间惊疑不定,转头问亲从:“你看那山上,是树影还是人影?”
  那亲从无精打采,眼袋青黑,昨夜又是个不眠之夜。他只知官军在山上,不知他们在何处,又有多少人,心烦意乱又惊恐万分,只得低垂着眼眸,支支吾吾不吭声。
  张灵佑接连问了几人,众人看出他神色有异,更不敢搭言。张灵佑本就困乏愁闷,饶是往日没什么脾气,这时候也被惹恼了,当即便暴怒,指着众人喝斥了一通。
  一旁将士看到了,亦不肯上前开解,免得触了他的霉头。
  张灵佑终是不安心,派出一队人马上山搜寻,然而春盘山绵延广阔,数十座山峰林立,松涛葱茏,溪涧蜿蜒,磨蹭到日暮,依旧是无功而返。他疲惫极了,躺在营帐中睡了没多久,又听到凄凉的芦管响起。他气得暴起,在营帐里胡乱砸了一通,可那乐声如同小虫一般,硬要往他耳朵里钻。
  他折腾累了,颓然倒下时,依稀发觉自己竟有些变得像郑显。
  饶是乡思难掩抑,听闻这曲调,叛军将士还是止不住侧耳倾听。数千里之外的故乡过于遥远,唯有这飘渺宛转的乡音,勉强算作征途中稀薄的慰藉。
  然而听着听着,年幼些的小兵便止不住啜泣。少小离家,飘零数载,生死一线,故乡却不可得。想到不知何年何月便葬身蛮荒,许是连坟头都没有,小兵便哭得愈加伤心了。
  一旁老兵道:“哭什么!过了这些劫,后生便可成仙了!”
  “我不想成仙,”小兵仍哭道,“我想回家……”
  张灵佑愈加恼怒,可一到白天,山上便平静得很,甚至流露出一丝诡异。他不敢再贸然派兵探查,匆忙命人在山前打桩篱栅,以备不虞。
  等到了夜里,初更时分,雾气渐起,那恼人的乐声又如期响起。众人有些厌烦的,便蒙头睡去,仍有人神思不属,悲悲切切地随着哼唱。
  张灵佑三更梦醒,脑袋里还混混沌沌的,听到那乐声仍绵延不绝,登时忧思郁结,一口气闷在心口。
  他这厢心砰砰直跳,隐约听到帐外有几声杂响,只干咳一声,喝道:“吵什么?”
  哐当一声,似是撞倒了灯架,帐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人,惶恐道:“主上,官军、官军袭营了!”
  张灵佑一惊,匆忙起身披挂,问道:“哪里的官军?城里的?山上的?”
  那人道:“不知是哪里,不像是城里,也不像山上!”
  张灵佑一听,恨不能抽他个嘴巴子,然而他也顾不上,急匆匆出门,却见营中已乱成一锅粥。
  “乱跑什么!将军呢?你们将军在哪里?”张灵佑试图喊住惊慌失措的兵士,然而没人听他的,众人眼中满是惊恐,只顾着奔逃,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
  是军中夜惊。
  张灵佑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惶恐和不安在人群中弥漫,伴随着马匹嘶鸣、兵戈作响,凄厉的喊声层层交叠在一起。
  他甚至不知官军袭营到底是真是假,然而本就紧张焦虑的大军再受不得半点惊吓,如洪水溃堤,四散奔逃,狭路上兵士挤作一团,为了抢先逃出竟挥刀相向。张灵佑不慎被推到人群中,眼见得兵士杀红了眼,正要一刀向他砍下。
  张灵佑拼命将众人推开,只见不远处亲从牵马过来,道:“主上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张灵佑爬上马背,却不肯离开,大喊道:“让他们住手,让他们住手!都给我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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