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张灵佑从未见过郑显如此枯槁的模样,对方半晌不吱声,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沉默如同湿冷的寒气在屋中弥漫。
  郑显面前的茶汤渐渐没了热乎气,侍从为他新换了一盏,忽而见对方眼皮一抬,险些惊得手抖。
  “怎么会这样……”郑显自言自语道,“主上数月前西上长沙,荆州军不是不堪一击吗?土难那胡虏在寻阳,不也将他们击退了?为什么……为什么单单我到荆州,竟沦落至此?”
  张灵佑默不作声。郑显抬头盯着他,问道:“论谋略,论兵力,论士气,我哪一个不如成誉?凭什么……差一点,就差一点,攻下江陵的就是我!”
  张灵佑垂眸,只待他消气。初冬时节,郑显挥师三万西上,志在袭破荆州,他一路势如破竹,没成想兵临江陵城外,竟一败涂地,几近于全军覆没,若不是郑显跑得快,这时候早已是刀下亡魂。
  郑显手下只剩百余人,丢盔卸甲逃回寻阳,当时便大病了一场。如今听闻成肃大军已迫近寻阳,他这才强撑病体来商议对策。然而他心烦意闷,意气已不复当初了。
  张灵佑何尝不为那三万人马心痛,可事已至此,再多苦水也得往肚子里咽。他张了张口,本想安慰对方几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若换了旁人如此损兵折将,他怕不是早就动了杀心。然而对郑显……
  张灵佑咬了咬牙,状若平常道:“成家兄弟,多少是有些将种在的。”
  郑显一脸不甘心,却没有出言反驳。
  “成肃如今正往寻阳来,这厮有多难对付,你我都心知肚明。我军人马不多了,依我之见,不如早做打算,尽快回到岭南去。再休养生息数年,未尝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张灵佑语气平淡,仿佛在聊家常一般。
  郑显闻言,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憔悴的眉眼凝聚成诡异的愤慨:“主上可是认真的?”
  “我早已深思熟虑。”
  “不,绝不能这样!”郑显一下子攥住茶盏,温热的茶汤顿时溅到案上,他语气中还带着几分难以置信,“敌寇还不见人影,这厢便望风而逃,成何体统?如丧家之犬般回到岭南,脸都丢尽了,哪还有什么东山再起的机会!”
  张灵佑自知理亏,耐心道:“齿刚则折,舌柔则存。他来势汹汹,何必逞一时意气?明哲保身,才是长久之计。”
  郑显简直要将茶盏捏碎,焦急道:“人活着不就为了争口气!若旁人也就罢了,既然是成肃,我恨不能亲自取他项上人头,一雪金陵之耻!主上万不可向他服软!他这般织席贩履之徒,最是眼里容不得沙子,我等便是撤回了岭南,他也必然会穷追不舍,到时候只怕后患无穷!”
  这番话颇让张灵佑迟疑,他略一沉吟,道:“你我最初起兵时,也搅得朝廷天翻地覆,待回到岭南,朝廷还不是封我为广州刺史?岭南与金陵相隔万里,朝廷鞭长莫及,这件事说不定就算了。”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郑显恨恨道,“从前只是杀些文弱无能的世家子弟。如今既已杀了江岚,惹恼了那帮武夫,便再没有回头路。”
  张灵佑怔然,半晌暗叹一声,问道:“那依你之见……”
  郑显松开手中的杯盏,道:“东下迎敌。”
  张灵佑犹豫一番:“何不固守寻阳,以逸待劳?”
  “若成肃兵临城下,我军一旦有差池,便落得城破人亡的下场。如果两军在下游交战,我军回旋的余地才更大。”
  郑显这话说得委婉,却说到了张灵佑心坎上。张灵佑沉思良久,道:“那便如此。”
  ————
  成之染站在船头,远远观望着大雷戍。宗寄罗凑上前来,唉声叹气道:“郡公不会真打算守株待兔罢?这都多少时日了,居然还一动不动。”
  成之染一笑:“怎么能说是守株待兔?分明是以逸待劳。”
  宗寄罗见她神情专注,无奈道:“整日在江口打转,若张灵佑再不来,我可等不下去了。”
  “十三娘,打起精神来。宗将军对你寄予厚望,行军打仗得沉得住气才行。”
  “寄予厚望?”宗寄罗一听这个就来气。宗棠齐派遣一幢人马为成肃助战,由宗凛担任幢主,虽准允宗寄罗一同前来,但她平日里也就在宗凛身后跟着,对行军打仗插不上半点手。
  “早些时候也就罢了,如今我老大不小了,他还是对我不放心。”
  成之染想到成肃,亦深有同感,道:“战场上见真章,这次总要打个胜仗回去。”
  宗寄罗不由得失笑。
  徐崇朝在旁听她们谈笑,眼睛却始终紧盯着江面。水天相接处平静如常,远处山林间却惊起一群飞鸟。
  大雷戍传来凄厉的角声。众人朝上游望去,江上孤零零一艘走舸,顺流而下,不多时便到了江口。
  是大军派出的斥候。
  冠军将军赵兹方闻声赶来,问道:“上游可有动静了?”
  船上人答道:“回禀将军,贼船已到二十里外,前后相连不见首尾,属下看不出有多少人。”
  赵兹方眉头一皱,命战船即刻返回驻地。诸将佐听闻大雷戍示警,齐齐聚在成肃中军大帐中。
  桓不疑恰巧在大雷戍巡视,他登上瞭哨观望了半个时辰,敌船还停在上游一动不动。
  成肃正在爵室内负手逡巡,桓不疑径直入内,将江上情形禀报一番。
  如今日色已昏沉,敌船似乎并无进军的意思。成肃增派战船把守江口,他伫立船头,望着浩浩荡荡的江水,眼神变得愈加深沉。
  李临风走到近前,道:“第下,安置神弩的船只都已备好了。”
  成肃点点头,又问桓不疑:“西岸步骑可就位?”
  桓不疑道:“我军两千人已埋伏在岸上。”
  李临风见成肃面色凝重,道:“以金陵和赭圻城所见,敌船多高舰,移动迟缓,我军船只轻巧,在此处更有地利之便。”
  成之染望着船上飘扬的旌旗,侧首对成肃道:“起风了。”
  成肃看了看天色,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拍了拍身前的栏杆,道:“我从承平三年冬开始打海寇,至今已整整十一年,也该是一决胜负的时候了。”
  第154章 使君
  黎明时分,东方露出鱼肚白。晨光熹微,整个江上灰蒙蒙一片,山林中不时响起鸟鸣声,深深浅浅,夹杂着草木的气息。停泊江上的连绵楼船终于开始动作,舳舻相接,旌旗蔽天,塞江而下的高舰如同巨蟒蜿蜒前行,发出吱呀巨响和劈波斩浪之声。
  成肃大军在广阔江口严阵以待,当大雷戍升起敌兵迫近的彩旗,众人呼吸都不由一滞。
  十里,五里,一里……两军遥遥相对,浮荡于江波之上。
  红日喷薄而出,光芒四射,映照得江水粼粼,天地间俱是一片空明。
  张灵佑登上帅船船头,紧盯着成肃大军动向。他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笑意,对郑显道:“成肃还真是小家子气,连造战船的钱都舍不得。他的船数量倒不少,只可惜太小了。”
  郑显面色凝重地点点头,缓缓抬起了手臂。高台之上的兵士挥舞令旗,巨蟒般的船队便全速逼近江口。
  水战爆发了。
  成肃军中轻舰被尽数派出,抢占了上风的位置,排成一字长蛇的纵队,如利刃般径直插入敌阵,从船舱窗穴中源源不断地放箭。这些船以生牛皮蒙覆,称得上皮糙肉厚,穿行起来也越加横行无忌。
  张灵佑将战船排成数队往前冲,企图以巨大的船身撞击小船。魏军轻舰灵巧地躲避开来,根本不让敌船靠近。装载弩机的艨艟一边行进,一边远远地射出弩箭,当即便将几艘大船射穿。
  郑显眼睁睁看着高舰被击沉,一时间恨得咬牙切齿,吩咐道:“给我追!将他们围住!”
  望着敌船从外围合拢,成肃楼船上又挥舞起令旗。阵中的小船登时警觉起来,仗着船身轻便灵巧,如泥鳅般滑出重围。
  激战从早到晚一刻不停。魏军的轻舰想战则战,想走则走,还可以用弩机击沉敌船。张灵佑又指挥船队几番冲击,但始终如手握沙,空有一番接舷鏖战的蛮力,却无法施展开来。
  成肃站在楼船上俯瞰战场,借着江涛和水势,不动声色地将敌船引到西岸。日薄西山,将敌船浮动的光影拉扯得格外绵长。桓不疑前日便率兵埋伏在西岸,见江上终日激战,早就等得不耐烦,如今敌船已近岸,伏兵便踊跃而出,将早已备好的火具扔向敌船。江风阵阵,火势陡然间升腾起来。
  敌船如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桓不疑一声令下,数十只装满柴草的小舟如离弦之箭,趁着顺风点燃后便一头撞到敌船上。
  顿时,江湖间一片火海,熊熊烈焰将薄暮照亮,张灵佑大军陷入一片混乱,有的着火烧毁,有的相撞沉没。余下的船只落荒而逃,狼狈向上游奔去。成肃命众军穷追不舍,苍茫大江上尽是呼喊和哀号,直到夜中都延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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