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天光已大亮,堂下的小厮还在打盹,眼前人影一晃,顿时打了个激灵。
成誉与岑获嘉一道出了门,正要翻身上马,道旁跑过来一名小厮,焦急道:“第下,霜娘子走了!”
成誉愣了愣:“走了?”
“今日一大早已不见人影,小的到处找不见。她在屋里留了这个给第下——”那小厮呈上一枚铜扳指。
成誉仔细打量着扳指上的花纹,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轻笑道:“这哪里是留给我的……”
他将扳指紧握于掌心,目光却顺着府前通衢,一直望向日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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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叶下林表,秋色满蘅皋。(1)
又一阵江风吹雨,姑孰城中陡然一片肃杀景象。把江家一行人送到西府后,成之染便踌躇不前,徐崇朝劝她一道去金陵,成之染心虚,生怕回去被成肃埋怨,因此死活不肯走,便与宗寄罗留在姑孰。
徐崇朝护送江家人去往金陵,这一去便迟迟不归,只是让石阿牛捎信回来,说金陵忙于备战,要晚些时候再到姑孰去。
成之染读罢,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落。她隔三岔五便登楼远望,日复一日,从枝繁叶茂等到草木零落,金陵平静得如同深潭,姑孰城却是越来越冷了。
直到有一天,绵延官道上一队人马飞奔而来。徐崇朝终于回来,也带回了金陵的消息。
成肃早些时候好一番整治水军,增筑楼船,派季山松和沈星桥领兵三千人,从海道南下直捣海寇巢穴。广州刺史治番禺,自金陵浮海五千里,这一路颇为艰难迂远。
成之染闻讯默然良久,道:“可真是棋走险招。不过,若两位将军成事,也不失为釜底抽薪的妙计。”
“元郎也去了。”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道:“元郎负伤,海上行船,不知可还能受得住。不过他去了也好,季将军多了几分胜算。”
“何止这些,”徐崇朝道,“阮江州南下豫章督战,接连取胜,如今已收复南昌城,阻断了逆贼粮道。”
成之染在纸上勾画一番,抬眸道:“我阿父,可是快要出征了?”
徐崇朝问道:“你这么笃信义父要亲征?”
“不然呢?”成之染反问,“朝中还有哪个人能当此大任?”
徐崇朝笑道:“据说安成郡公执意要追讨逆贼。”
李劝星?成之染失笑:“我阿父怎么会答应?”
徐崇朝轻轻一笑,颔首道:“若我所料不错,金陵出兵当在旬日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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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快?”
当徐崇朝将此事禀报钟长统,对方睁大了眼睛,不苟言笑的面庞裂开一道缝,那笑声稍显得单薄。
温印虎提醒道:“妖贼还守在赭圻城,若郡公到了,我军还没有拿下赭圻,到时候恐怕难办。”
“也是时候出兵了,”孟元策皱了皱眉,“在此地耽搁许多时日,军中都有些懈怠。”
钟长统看了他一眼,道:“号令众军,这两日南下迎敌。我倒要会会这妖贼。”
出征的消息传到军中,行伍上下都为之一振。成之染日日揩拭盔甲,如今终于又有了用武之地。
可惜她在荻芦一战中遗失了成誉赠予的长刀,如今换了把新的,练了几个月勉强还趁手,但到底不如从前那把。
刀柄上红缨飘舞,成之染心里空落落的。
宗寄罗依依惜别,道:“我本想与你同去,可叔父不许。也罢,我便在此地等你们凯旋。”
成之染见她一脸落寞,于是笑了笑:“十三娘,你选的时机不对。等我阿父大军到姑孰,你再去缠着宗将军说,指不定他就松口了。”
“真的吗?”宗寄罗半信半疑。
成之染勾唇:“你就放心罢。”
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钟长统却并不放心。离开金陵前,成肃特意叮嘱他,莫把成之染当作女儿家。虽说如此,钟长统也不敢让她磕了碰了,况且成之染还有伤在身,连月来酷暑阴雨相接,想来身子骨也不如从前硬朗。
见成之染满心欢喜,他只觉得头疼。
成之染对此浑然不觉。近百艘战船溯流而上,不日便进入赭圻城地界。成之染从爵室望去,只见远处江岸上风帆鼓动,密密麻麻的敌船沿江停驻,仿佛一道铁索缠绕于大江。
大军不敢再往前,就近停在江心小洲上。众人摸不清敌军深浅,一时都有些犹疑。
如此停泊了一夜,敌船始终纹丝不动。
第151章 夜探
诸将伫立于船头,遥望着浩荡江水。孟元策早已不耐烦,道:“妖贼明明已看到我军,却龟缩不动,可见其守备空虚。将军何不速攻,尽早将妖贼拿下?”
钟长统摇了摇头:“夹岸屯兵,形同网罗。妖贼虚实不可测,若中了奸计,岂不要损兵折将?”
他二人争论不休,旁人都不便插言。成之染劝道:“敌船有几斤几两,派人去看看不就行了。夜里江上黑灯瞎火的,岸边也很难发现。”
温印虎看了她一眼:“如果打草惊蛇怎么办?”
成之染不以为然:“那就跟这条蛇较量一番。”
“两军终有一战,不过是早晚的问题,”徐崇朝也替她分辩,“倘若迟迟不动作,只怕动摇了军心。”
钟长统不置可否。温印虎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去一趟。”
钟长统讶然:“温将军何必如此?”
温印虎摆了摆手:“无妨。”
他既已开口,钟长统也不好再说什么。温印虎吩咐手下准备了一艘快船,夜半时分,天色阴沉,小舟从回塘里拖出来,紧贴着江岸徐徐向敌船驶去。
敌船如同高大的楼阁,沿着岸边迤逦相连。甲板上灯火通明,将周遭水面映照得如同白日。桨声灯影里,隐隐传来岸边人语。
温印虎命众人噤声,小舟缓缓划过江心,小心翼翼地在暗影中腾挪,隐没在漆黑夜色里。敌船连绵不绝,点点灯火汇聚成天河一般,让人一眼望不到尽头。
也不知走了多久,江流缓缓转弯,连串的敌船终于断在此处。温印虎命人将小舟划到僻静处,回想这一路所见,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敌船约莫百余艘,与我军不相上下。敌则能战之,不如速攻。”阴影里有人低低说道。
温印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而发觉这声音熟悉。说话的小兵正扶着桨,面庞被厚厚的毡帽遮住。
他凑近一看,吃惊道:“你怎么来了!”
成之染抬头,道:“将军这是什么话?我来了,不是好好的?”
事已至此,温印虎也无可奈何,他站在船头张望一阵,道:“时辰不早了,回去罢。”
小舟缓缓掉头,正要沿原路折返,却见远处江上明晃晃一片,一艘高大的楼船正沿着江心朝这边驶来。
众人顿时捏了一把汗,连忙将小舟靠岸,藏在枯萎的苇丛旁。那楼船驶到水路弯折处,竟停住不动了。
小舟上的军士颇有些暗恼:“方才怎么不见它,如今跑出来作甚!”
有人道:“将军,如今怎么办?”
那楼船就在不远处,在漆黑夜幕下明亮刺眼。如果贸然闯过去,恐怕躲不过被发现。
温印虎道:“再等等,我倒要看看他来作甚。”
暗夜无风,江水如同深潭般幽静,四下里冰冷刺骨。楼船仍巍然不动,仿佛与江水凝为一体。成之染冻得瑟瑟发抖,一双手怎么捂都捂不热。四肢百骸的热气渐渐流失,连脑袋都要冻成糨糊。
她脑袋一沉,仿佛下一刻便羽化登仙。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依稀传来说话声,成之染睁开眼睛,不由得一愣,她用力眨了眨眼,眼前的一切还是湿冷而濡染。
后半夜起了大雾,不远处楼船的轮廓也变得模糊,船上灯火犹如黯淡的星子,微弱光芒吞噬在茫茫雾色里。
白雾横江,周遭一切逐渐到视野之外。温印虎略加思索道:“回去罢。”
众人稍有些迟疑:“将军,这太危险了。”
“再不走,天都要亮了,岂不是更加危险?”成之染搓着冻僵的双手,眼睛里雾蒙蒙的,“避开那艘船,小心些便是了。”
小舟缓缓从苇荡中驶出,沿着江岸摸索前行。江雾如烟瘴,将小舟裹挟其中。众人只能隐约看到船身暗影,料想船上敌寇看不到小舟,渐渐便放下心来。小舟悄悄绕过那楼船,生怕靠近岸边停泊的敌船,又试探着往江心摸索。
成之染有些担心,道:“江心雾气最浓重,四下什么也看不见,不如沿着江岸走,免得迷失了方向。”
温印虎沉吟道:“若离岸太近,被贼船发觉反而麻烦。”
成之染心有不安,可对方说的也在理,她只得小心划着桨,警觉地四处打量着。
小舟驶入茫茫白雾中,弥漫的雾气在周遭流动,天地间混沌不清,将一切声响都消磨殆尽,耳畔唯有船桨划开水面的哗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