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岑侯奋不顾身,令我等敬佩,”成誉慨然道,“晚辈不才,在贼寇手中吃了不少亏,必要手刃逆贼,一雪前耻,方解心头之恨。”
诸将佐面面相觑,都有些心虚。
岑获嘉不好拂了主人翁的意,便问道:“不知第下有何计较?”
“岑侯可愿驻扎府中,据守江陵城?”成誉以询问的目光望着他,接着道,“晚辈自帅诸军迎击庾慎德。”
“这……”岑获嘉颇感意外,一时间竟有些惶恐。带兵据守江陵城,成誉这是将家底都托付给他了,哪怕他有一丝一毫异心,荆州局势便立刻天翻地覆。
然而成誉似乎很放心:“岑侯久经沙场,据守襄阳抗御胡虏,数年来未曾一败。江陵城在岑侯手中,晚辈足以安心。”
他言辞恳切,容不得岑获嘉拒绝。岑汝生吃惊地打量着二人,敏锐地察觉周遭气氛为之一变。
待岑氏祖孙下去休整,堂中诸将佐顿时炸了锅。军府司马王德让在众人之中资历最高,也顾不得前段时日战败于土难氏的愧疚,愤然开口道:“第下三思啊!庾慎德手握重兵,第下若带兵出外迎击,孰胜孰负实难预料。况且庾慎德尚在百里之外,土难氏却近在江津,不过十里的路途,倘若他发觉大军出城,便率兵攻城,岑侯手中数千人,如何能守得住?一旦城池失守,第下也回天无力!”
见成誉不语,王德让泫然欲泣:“第下,外间传言金陵已沦陷敌手,江山社稷悬命于荆州,恳请第下以大局为重,切莫行此冒险之计!”
“这怎么就是冒险了?”成誉终于开口道,“庾慎德不过庾氏余孽,多少年前便已是我军手下败将。我来对付他,绰绰有余。土难毕竟是胡人,手中尽数是骑兵,连攻城器具都没有,如何敢来打江陵城?我军击破庾慎德,如探囊取物一般,土难尚不知城中虚实,大军便已折返回城。庾慎德已败,土难便独木难支。”
桓不识略显迟疑,道:“两军交战,局势瞬息万变。万一庾慎德还有后手,将第下缠住,可就难办了。”
成誉道:“纵使土难攻城,岑侯留守城中,难道撑不了几天?”
当年西征时,桓不识没少与庾氏交手,对庾慎德也毫无怯意。他思索一番,便缄口不言。
王德让仍不依不饶道:“倘若岑侯有异心——”
“王司马!”成誉揉了揉眉心,道,“岑侯若有异心,你我皆活不过今日。”
见成誉有些不耐烦,刘和意连忙劝道:“王司马,岑侯将孙辈都带来了,足见其心诚。大敌当前,此事慎言。”
王德让心中有气,便不再作声。成誉知道他性情耿介,也不甚在意,敲敲几案道:“明日出击,水陆并进。此战必胜。”
第150章 坦荡
次日平明,晨光熹微,刺史府中一阵喧闹,不久复归于宁静。贺楼霜被外间吵醒,在榻上枯坐良久。往来的奴婢叽叽喳喳地议论,原来成誉已领兵出战。
贺楼霜缓缓捂住了心口。
初秋时节,江南草木依旧隆盛,还需一段时日,浓重生机中渐次透出萧瑟。若换做关中,此时已称得上寒凉,想来又是一番斑驳的秋意。或许不需要多久,她便要离开此地,再回到北地的肃杀之中。
贺楼霜在府中数日,鲜少出门,周遭窥探的眼神却不少。像她这样神秘的只身女子,总能引起旁人无尽的揣测。
当她走出客舍时,廊下歇息的奴婢原本在闲谈,看到她便不约而同地闭了嘴。有个胆大的侍女问道:“娘子这是去哪里?”
贺楼霜勾唇,从袖中取出一串虎头铃铛,道:“劳烦将此物挂到那边树枝上。”
那侍女接过铃铛,好奇道:“娘子这又是作甚?”
“这是我故里的旧俗,往来征战,护佑得胜。”
那侍女闻言若有所思,招呼着三五伙伴一同去张挂铃铛。
夜里风起,那铃声叮叮当当,细碎如微雨叩打窗棂。刺史府万籁俱寂,平静中又漫溢出些许焦灼。直到第二天午后,这焦灼才被城外的喧嚣打破。外间乱成了一锅粥,传言成誉的人马出现在江畔,正与城外的胡虏激战。
贺楼霜仔细辨别着风吹铃响的叮当声,望着窗外明亮的天光,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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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成誉大军高奏凯歌而归,江陵城霎时间热闹起来。岑获嘉将一行人迎入刺史府,参差斜晖中,成誉染血的战袍愈加鲜艳,岑获嘉似有所感,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岑汝生见祖父动容,待无人留意时悄悄问道:“祖父想起了谁?”
岑获嘉捻须一笑:“仿佛当年谢将军。”
岑汝生怔然。
庆功宴上,觥筹交错。连绵座席从内堂摆到府外,一时间盛况空前。堂中半酣时,座中忽有人吵闹起来,叫喊道:“第下既将那庾慎德斩首,何不将首级挂到城楼上?也好教逆贼看看,乱臣贼子便是这般下场!”
此言一出,堂中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神色颇微妙,纷纷将目光投向成誉。
两军这一场激战,庾慎德大败而逃,投奔土难氏的路上,被成誉一箭穿心,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便一命呜呼。当年庾慎终父子宗族死后,无一不枭首示众,部将见成誉许久没动作,也有些心急。
成誉杯中残酒未尽,他漫不经心地把玩一番,将杯盏置于案上,侧首对岑汝生道:“岑郎意下如何?”
岑汝生稍有些意外,见祖父并不阻拦,正色道:“晚辈不才,以为此事不妥。”
“哦?”成誉问道,“这又是为何?”
“枭首之义,在于威敌。如今敌寇逃窜,岂会在乎庾慎德的死活?况且颍川庾氏在西州名望深重,百姓至今追念庾大司马旧恩,若此时在江陵将庾慎德枭首示众,恐怕令百姓寒心。”
成誉笑而不语。
岑获嘉不轻不重地瞥了孙儿一眼,道:“稚儿愚昧,让第下见笑了。”
岑汝生微微垂眸,便听成誉缓缓说道:“岑郎所言,并无不可。然而利害之间,岑郎只看到一面。”
岑汝生拱手:“请第下赐教。”
成誉拍拍手,看向门口,众人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队玄甲兵鱼贯而入,为首一人捧着一方沉甸甸的木匣。
众人呼吸顿时一滞。
方匣打开,血淋淋一片,正盛着庾慎德的首级。
岑汝生吃惊地看着成誉,在这样的场合,此举未免有些唐突了。
然而成誉却不以为意,向玄甲兵点点头,军士一闪身,露出半人高的竹筐,拿粗麻布盖着,内里看不分明。
见众人面露不解,成誉解释道:“此物是击败庾慎德后,从他中军辎重里找到的。”
他缓缓起身,不急不徐地走到竹筐旁,将布盖一掀,人群中发出一阵吸气声。
岑汝生探首一看,竹筐中满满当当地堆着信笺。
“两军交战,众寡不敌。这些书信都由城中写给庾慎德,泄露军机者有之,欲为内应者有之。出自何人之手,想必诸君心中明白。”
成誉在堂中环顾一周,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垂眸噤声的僚佐,胆子小的已冷汗淋漓。
司马王德让开口:“第下……”
成誉抬手打断他,笑道:“可不止这些。”
他径自出门,庭中僚佐已惶然起立,偷瞄着成誉从面前走过,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成誉负手从后堂走到前堂,玄甲兵亦将那竹筐抬了一路。众人七七八八看明白,一时间哑口无言。
成誉站在庭前,身后将佐也默默跟过来,抬头看他的目光都有些瑟缩。
“帝室兴复,天命不移。诸君奈何被妖贼蒙蔽,做这等出乖露丑之事?”
庭中无人敢应声。
成誉长叹道:“望诸君好自为之。”说罢,他摆了摆手,玄甲兵领命,取过火把将竹筐点燃。
岑汝生愕然,但见熊熊火光中,成誉的背影萧条而坚#挺。伴着劈里啪啦的火星爆裂声,他独自走回后堂,朗声道:“旧德前功,斯人已逝,自今以往,唯念天恩。明日,将庾氏首级悬于府前,示众三日!”
火舌舔舐着纸笺,将层层叠叠的密语化为灰烬。岑汝生久久立于庭中,直觉周遭气氛为之一变,然而众人依旧垂首无言,他也看不清每个人的神色。
待他回过神来,岑获嘉已走出很远。岑汝生连忙快步跟上,却见祖父停在道旁,回廊下正站着个沉默的黑影。
“贺楼娘子全都看到了?”岑获嘉问道。
暗影中传来淡然的女声:“看到了。”
岑获嘉似有所感,叹道:“死在武原县公手中,庾慎德不亏。”
贺楼霜不语,只朝他深深一拜。岑汝生走近时,她已隐没在黑暗里。
“祖父?”
岑获嘉侧首望着他,忽而道:“留在江陵罢。你跟着武原县公,我放心。”
前院喧闹了半宿,聒碎寂寥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