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侍卫认得她,也不好隐瞒,只道:“宫里来人了。”
  成之染闻言不语,却见萧玘、阮序、何知己一道从堂中出来,神色各异。她不由得心里一咯噔,堂中空空荡荡的,然而长史司马主簿齐聚于此,一看便不是什么小事。
  “何主簿!”成之染低声喊住何知己。
  见她一瘸一拐地赶来,何知己连忙迎上去:“女郎重伤未愈,怎的不在屋里歇息?”
  “如今屋里闷得很,伤口都要发霉了,”成之染站稳脚跟,话锋一转,道,“今上派人来过了?”
  何知己竟卖起了关子,任凭她怎么问,都不肯透露半分。
  成之染无可奈何,何知己笑道:“时辰到了,女郎自然会知道。”
  成之染低低地应了一声,道:“那要到什么时候?等张灵佑退兵吗?”
  何知己略一怔愣,疑心她猜到了什么,掩饰地笑笑:“张灵佑退兵,还会晚吗?”
  他这么一问,成之染心里还真没底,思索道:“张灵佑远道而来,辗转数千里,手中纵然有存粮,恐怕也不多了。他必不会坐以待毙。”
  何知己淡淡一笑:“那就让他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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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夏时节,日头一天比一天毒,成之染晒得中了暑,没精打采地卧在榻上。据说敌寇至今不曾再袭扰南岸,反而撤回白枫洲,派兵到京畿郡县四处侵扰。
  宗棠齐困守姑孰城,屡屡被敌寇袭扰,不得已向金陵求助。成肃派建武将军董荣带兵支援。
  元破寒时常来看她,谈起外间消息,总有些担心:“他这是什么意思,不攻下金陵誓不罢休吗?”
  “他这是穷途末路,”成之染闻言松了一口气,道,“张灵佑在金陵耗了这么久,如今怕不是已到了绝粮的地步。秦淮南岸的人家早就撤到了北岸,他搜刮不得,因此才寇掠四方。”
  “郡公已号令京畿坚守不出,张灵佑讨不到什么好,”元破寒点了点头,忽而忧虑道,“他若是走投无路,要争个鱼死网破怎么办?”
  “张灵佑……”成之染呢喃着这名字,无法想象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只笑道,“不会的,他只会撤兵。拖延这么久,要打早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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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灵佑久居岭南瘴疠之地,自认为不惧溽暑,可在金陵待了这一个多月,只觉一日比一日难熬。大军数万人屯聚于此,粮草便如流水般耗掉,一日日坐吃山空。
  他兵分几路到周边郡县征粮,本以为如往日一般所向披靡,没想到郡守县令突然都硬气起来,一个个婴城固守,并不给他什么好脸色。
  眼见得几番扫荡都空手而归,他渐渐坐不住了。
  郑显亦心绪低落,每日遥望着石头戍发怔。听闻征粮一无所获,他冷不丁道:“如今时节也不好,稻子还没熟。否则我等抢收了,京畿这一年就算白忙活。”
  张灵佑闭上眼睛,部将眼神中难掩的失望,兵士躲在树荫下苦热的疲态,都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恍惚中听到郑显又道:“主上,末将请战。到底孰胜孰负,也该有个一决高下的时候。”
  张灵佑睁眼看他,对方黑亮的铁甲隐约泛着冷光。
  见他半晌不吭声,郑显又有些急躁:“总这么拖着,什么时候是个头!”
  旁人都有些畏惮,纷纷避开了目光。
  张灵佑端坐于帐中,任凭一颗汗滴从鬓角滚落肩上,终于开口道:“蹉跎日久,师老无功,不如退据寻阳,谋取荆州。”
  郑显心头火起,对上他暗含苦涩的目光,不由得生出颓败之感。一颗心顿时冷了下去。
  张灵佑挥退众人,叹道:“当初从岭南出兵,我便志在荆州,虽不曾兵临江陵,一路上也打了不少胜仗。只是那时你夺取江州,不聚兵不足以与豫州抗衡,因此才顺流东下。如今碰上了硬钉子,你我需审时度势才行。”
  郑显恨恨道:“打不下金陵,杀不了皇帝,难道你能高枕无忧?”
  “荆州雄踞上游,足以为帝业之资,”张灵佑叹道,“况且岭南尚在我手中,魏朝十四州,三分天下得其二,何忧不能与金陵抗衡?”
  见他心意已决的模样,郑显默然良久,道:“谋取荆州,谈何容易!”
  “总胜过在此地消磨,”张灵佑轻叩着腰间佩剑,道,“走一步看一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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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日下了几场雨,日头一出来,天地间蒸腾着水汽。成之染倚在榻上,小心翼翼地换下小腿的绷带,伤口近日来酸痒难忍,狰狞的血肉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四周隐隐露出红嫩的新肉。
  她小心翼翼地敷上药,待穿戴妥帖,唤了几声,却无人进来收拾,出门一看,院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正迟疑之间,门口有人探头张望,见她站在门前,连忙跑过来道:“女郎方才可是叫人了?”
  成之染认得这是院里守卫的小兵,便问道:“这一会儿的功夫,人都到哪里去了?”
  那小兵竟有些紧张:“听说江上有动静,小的也正想去看呢。”
  成之染心头一惊,定定地站着。
  那小兵问道:“女郎可要去?”
  成之染摇了摇头,径自一瘸一拐地回屋,独自坐在矮榻旁,浑身伤痛便隐约发作起来,仿佛极细的火苗慢慢燎烧。
  闭上眼睛,她仿佛看到城头风幡舞动,乌压压站满了人。那台阶陡峭,她若是费力爬上去,两腿怕是要疼得直抖。
  江上有动静……
  成之染摩挲着衣带,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自海寇占领白枫洲,至今已将近两个月,出师不利,锐气消磨,即使再想进攻金陵,恐怕也有心无力。
  如今这阵仗……
  她缓缓睁开双眼,一缕和风从门外吹入,依稀带着江上的爽利。
  海寇,十有八|九是要撤兵了。
  第145章 羽翼
  “撤兵?”
  成雍脸上难掩错愕,望向成肃的目光也略显迟疑。
  晴空万里,草木欣荣,江风也带了几分凉意。白枫洲上黑压压一片,密如虫蚁的船只隐隐浮动,看不分明。
  “不错,”成肃道,“他要撤兵了。”
  成雍不吭声,扶着女墙的手掌已经湿透。自从今日白枫洲异动,他忙前忙后心乱如麻。两军兵力相差悬殊,若敌寇再由水道直上,孰胜孰负实难预料。
  成肃虽发话,众人仍半信半疑,眉头紧锁,盯着江上生怕错过分毫。可惜天公不作美,不多时便泼墨跳珠一般,紧锣密鼓地下起雨来。
  城头上又一阵忙乱,待到云销雨霁之时,白枫洲附近已一片寂寥。起伏的战船如黑云般缓缓向上游远去,直到消失在天地尽头。
  城头爆发出一阵欢呼。
  成雍松了一口气,欣喜之余还放心不下,问道:“他们要往哪里去?”
  宗棠齐还守在姑孰,连月来白枫洲多次向上游派兵,无一不铩羽而归。这块骨头不好啃,张灵佑怕是也没心思在此费工夫。
  成肃略一沉吟道:“姑孰尚在严防死守,妖贼兴许径自回寻阳。”
  杜延寿慨然道:“第下,此时不追,更待何时?末将愿带兵追讨,取那贼人项上人头来!”
  此言一出,众人已纷纷请缨。成肃心中早已有决断,因此只摆摆手道:“此事回去再商议。”
  徐崇朝随他回到军府,亦道:“南康郡公家眷还在寻阳,请第下准我将他们找回。”
  雨后|庭中夹杂着泥土气息,成肃在庭树下略一顿足,道:“追讨张灵佑,必少不得阿蛮。”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侧首看了看徐崇朝,道:“你在伐齐时便已到加冠之年了。”
  徐崇朝点头道:“如今二十有一。”
  “江郎初任江州刺史时,虽说年轻,也有二十六岁。”
  “我资质愚钝,自然比不得表兄。”
  成肃轻轻笑了笑,只看着他道:“当初琅邪王二十年少,便已是相王,可惜德不配位,至于殒身。江郎若无西征的功业,如何能坐得稳这江州刺史?”
  徐崇朝拱手,道:“儿明白,此番追讨妖贼,自当勉力为之。”
  待徐崇朝退下,何知己犹豫再三,道:“明公与徐郎之间,下官本不该置喙。可明公说了那些话,却另有一番安排,让徐郎如何计较?”
  “他岂会不明白我的苦心……”成肃收回了目光,正色道,“若天子恩准,有谁敢说三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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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崇朝辞了成肃,又到演武场看突骑操练。
  胡人将那匹野性难驯的白马牵来,他看了几眼,却见元破寒不知何时跟上来,寒暄了几句,便几番欲言又止的模样。
  徐崇朝也不着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对方聊着。
  元破寒捺不住性子,终于道:“徐郎君难道一点也不好奇?”
  徐崇朝问道:“好奇什么?”
  “追击海寇的部署啊……”元破寒压低了声音,狐疑道,“难不成,你已经知道是谁来挂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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