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成之染对这话留了心,半夜伤口疼得睡不着,便披衣起坐,对着漆黑的夜色发呆。
那把失落的长刀,至今还无人寻到。自从十五及笄之时成誉将刀送给她,她便喜欢得不得了,平日也好,战时也罢,一直都带在身边。不曾想经此一役,竟找不到了。
她心中失落,顿觉周遭暑气更甚,屋子里烦闷得很,于是一瘸一拐地推开门,便听到寂寂夜风中隐隐约约的铃音。
海寇自兵临城下,至今已整整半个月。两下里交兵不多,荻芦一战,勉强算守军占了上风。张灵佑岂会善罢甘休,来日必将是一场激战。
成之染坐到台阶上,用石子摆出秦淮沿岸要地的方位,正拿树枝比划着,身后又传来吱呀开门声。
她听出徐崇朝脚步声,便头也不回,只是低声道:“这么晚,阿兄还不睡?”
徐崇朝坐到她身旁,道:“你不是也还没睡?”
“我这一身伤,如何睡得着?”成之染苦笑。
徐崇朝想起今日战场上的凶险,不由得后怕。若他再晚一些,狸奴被敌寇抓住了,那该怎么办?
成之染见他一脸忧虑,笑了笑,道:“今日你知我为何被那军将揪住不放?”
“为何?”
“当时我掉下垒墙,远远望见你那支具装甲骑杀过来,櫜弓坐槊,端的有横扫千军之势。我羡慕极了,便想去寻一匹马,也学个杀出重围,没想到半路被拦下……”
她眸中光华流转,一脸憧憬和向往,看得徐崇朝没来由红了脸。好在月光黯淡,成之染看不到。
他笑道:“胡人善骑射,这战术在中原用的多。当初北伐之时,若不是义父用战车翼护步兵,我方的军阵也要被冲垮。”
成之染缓缓嗯了一声,道:“敌寇见识了这招,往后恐怕会警觉。”
徐崇朝笑道:“那便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成之染略一沉吟,又道:“今日敌寇围攻荻芦垒失利,虽然往丹阳城方向去,但恐怕不会轻易攻城。我怀疑他们会伺机北上。”
徐崇朝从她手中取过那树枝,沿着地上的秦淮一划,道:“若是你,你会怎么选?”
成之染有模有样地思索了一阵,道:“我当然要撤军啊,成大将军英明神武,手下又有这么多精兵强将,何苦再与他周旋?”
她抬眸看向徐崇朝,眼底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如同暗夜中点缀天幕的星子,亮闪闪的辉映着,仿佛令人心跳也不由自主地随之起伏。
徐崇朝呼吸一滞,怔愣了片刻,避开了她的目光。他用手中树枝轻敲着地面,低声道:“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身后又传来屋门响动的声音,二人一回头,正看到元破寒站在门口,面有倦容,但眼神很是清醒。
“大半夜的……”他轻笑一声,走到近前道,“女郎不好好养伤,在这里吹什么风?”
他刻意压低声音,一时间神色莫辨。
成之染想要起身,猛然间触动伤口,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徐崇朝正要搭手,元破寒已捷足先登:“小心些!”
成之染任由他搀扶起来,笑着道:“屋里太黑了,我又睡不着,这才出来乘凉。”
“女郎还真是摔打惯了,”元破寒只觉得背上疼,道,“若是我,宁肯在榻上趴上十天半个月。”
弦月如钩,黯淡的庭院内树影朦胧。两人低声交谈了片刻,元破寒将成之染劝回屋。他一转头,见徐崇朝还站在廊下,便微微颔首,道:“徐郎君,早些歇息。”
徐崇朝应了一声,直到院中空无一人,才抬头望着那一弯弦月,心底低低地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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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时分,东方露出了鱼肚白。一骑快马自丹阳郡城飞奔而出,马不停蹄地往石头戍来。
成肃在府中接见了来人,正是孟元策手下一军主,急报昨夜敌兵在城南观音山下安营扎寨,一宿都没什么动静。
孟元策麾下二千人驻守丹阳城,城池不可谓不坚固,守备不可谓不森严,如今却派一名有头有脸的军主过来……
成肃瞥了那军主一眼,道:“知道了,让孟将军放宽心。”
他话说一半,那军主也不敢问,只得唯唯退去。
何知己略一沉吟:“依明公之意……”
“孟二郎还是太过小心,”成肃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待我军陈兵朱雀航,我倒要看看张灵佑还有什么主意。”
他思索片刻,命建武将军董荣和建威将军季山松领数千人马前往朱雀航,把守南岸横塘。待人马出城,天光已然大亮。
成之染伤口疼痛难忍,折腾到后半宿才勉强入睡,不多时又被城中阵阵马蹄声惊醒。她出门一问,才知道军中已派兵驻扎朱雀航。
被她叫住的小兵惴惴不安,见她沉思不语,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突然,他见面前这女郎露出个释然的笑容,紧绷的身形也放松了许多。
“如此,便无忧了。”
成之染按了按抽痛的额头,转身便回屋补觉去了。
第144章 白马
观音山下,郑显一宿没合眼。
调虎离山是他的计策,火烧秦淮口也是他的主意,围攻荻芦垒更是他亲自上阵指挥的。可他万万没想到,每一步都在意料之中,最后却惨败而归。
张灵佑什么也没说,可他自己心中充塞着功亏一篑的挫败感。他恨得咬牙切齿,连从高头大马上跌伤都不觉得痛。
远望着巍峨耸立的丹阳城,纵使他心中不打怵,张灵佑也望而生畏了。
早间斥候又来报,魏军陈兵于南岸横塘,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张灵佑脸上难掩疲惫,思前想后犹豫了许久,却始终按兵不动。
半晌他叹道:“成肃这势头,一点也不像远来疲敝的样子。”
郑显难得没吭声。荻芦一战虽败了,他仍旧丝毫不后悔这么打。南岸营垒便是他眼中钉肉中刺,若不能一一拔除,便如鲠在喉,时时担心渡河之后遭魏军前后夹击。可兵败于荻芦垒,确是他始料未及的。
张灵佑又道:“要不然,还是从北边打罢。”
郑显沉着脸,道:“主上要强攻玄武水口?那一带江岸陡峭,水道狭窄,一入玄武湖便是绝境,再没有回头路了。”
这话说到了张灵佑心坎上。他沉吟良久,道:“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张灵佑这一犹豫,便入了伏天。艳阳高照,烘烤得金陵城如蒸笼一般。人还没怎么动弹,便闷出一身汗来。
石头戍中没多少花木浓荫,聒噪的蝉鸣却不比别处少。成之染全然没有养病的自觉,一瘸一拐地出了门,连守卫也拦不住。
当初北伐大军回师后,成肃将二千胡骑分属徐崇朝和张来锡。数日来敌寇一动不动,他二人便终日带兵在城下操练。成之染早就对这支骑兵心动不已,于是冒着火辣的日头,巴巴地站在校场外看人马驰骋。
独孤氏亲手练出的重装铁骑,挑选的都是年富力强的健儿,秉承着胡人马背上起家的传统,骑术一顶一的好。徐崇朝自幼在军中骑射,也止不住对其大加赞赏。
而胡骑更胜一筹的砝码,在于一匹匹高头大马。江南历来少马,马匹大都为军中所有,连天家也凑不齐齐色骖騬,王公贵族出行俱是乘坐牛车。江南出产的马匹资质平平,与胡马一比便高下立见。
成之染躲在荫凉里张望,浓密的枝叶在烈日暴晒下也止不住打蔫。不远处,数人正围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那白马在骄阳影里临风长嘶,顾盼之间神骏威武,足以想见四蹄大展时疾如闪电的风姿。
端的是当世良驹。
成之染暗中称赞,慢慢走过去,却见元破寒与牵马的胡人正说着什么。
他近日养好了伤,便带兵守在石头戍,今日路过校场时见猎心喜,忍不住想上手试试。
牵马的胡人面露难色,他汉话不好,磕磕绊绊地比划了一通,徐崇朝笑道:“他说这是匹烈马,自从主人死后便乱发脾气。元郎还是小心为上。”
元破寒听劝,也并不逞强,问道:“这么好的马,它原先主人是谁啊?”
他说着伸手去抚摸马鬃,那白马却晃晃脑袋避开了。
元破寒手停在半空,恍惚之间仿佛从它眼睛中看出一丝哀恸。
徐崇朝欲言又止,摇头道:“谁知道……”
白马打了个响鼻,不耐烦地刨着地。
“这匹马好大的脾气!”元破寒笑着回头,招手对成之染道,“女郎,若给你,你要不要?”
成之染笑道:“我不要。”伐齐出征前,成肃特意送她一匹刚刚成年的黑马,那匹马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毛色光润,腿高躯壮,一路上千里奔波,蹄疾步稳,没少为主人出力。
荻芦垒之战,坐骑被拴在马厩里毫发无损,成之染想到自己这一身伤痛,一时间竟有些羡慕。
黄昏时分,两支胡骑鸣金结束操练,旋风一般打马回城,马蹄扬起的尘土在余晖下反射出灰蒙蒙的金光。成之染缓缓走在后面,落得灰头土脸,入府之后便想去洗把脸,路过前堂时脚下一顿,便问门口的侍卫:“今日有谁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