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李临风回过神来,下意识问道:“女郎说什么?”
  成之染清咳了一声,又重复一遍:“将军看到我阿兄了吗?”
  李临风这回听清了,答道:“我有个侄子是他的旧识,两个人叙旧去了。”
  成之染歪了歪头。李临风的侄子,那便是李劝星的儿子。
  她竟有一丝莫名安心,于是扯了扯唇角,道:“我想见一见卫将军。”
  李临风没反应过来,半晌才“啊”了一声,不知该如何作答。
  成之染不语,径自迈下门阶。
  这次没有人敢拦。
  她一步一步走向屋门,靴底踏在铺路青石上,发出轻微但凝重的响声。她走过李临风身旁,对方侧首看着她,复杂的目光中隐约流露出震惊。
  李临风性情淡漠,鲜少有这么复杂的情绪。可此时此刻,他确是不知,成之染见到李劝星,究竟是福是祸。
  屋中落针可闻,大开的门扇停在诡异的角度,任凭些许风丝飘入屋中,引得点点烛火躁动不安。侧屋散落了一地炉灰,破碎的瓷片四溅,将平整的方砖地面搅得凌乱不堪。
  李劝星站在坐榻侧旁,高大的身影恍若一座小山,半明半暗的光线将他的脸笼罩得一片朦胧。
  在他脚下不远处静静躺着个纸团,挺阔的质地彰显出用材的讲究。
  成之染一言不发地上前,李劝星侧首望来,目光中如古井无波。
  一声窸窸窣窣轻响,成之染弯角拾起那纸团,展开一看,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簪花小楷。
  这字迹她十分熟悉,正是出自参军顾岳的手笔。
  成之染细读此信,心中升腾起莫名的怪异之感。她阿父在信中规劝李劝星固守姑孰,这倒没什么,可他居然说要亲率大军到西府与李劝星共同迎敌?这不是明摆着跟李劝星抢功劳吗?还说什么克敌之后将荆州刺史之位拱手相让,当真不是往李劝星心上插刀?
  看这字里行间拱火的劲头,傲气如李劝星,若能咽下这口气留在西府,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拱火……
  这念头刚一浮现,便如野草般疯狂滋长起来。此信虽成于顾岳之手,交与李临风前,成肃必然是看过的。
  他岂会不明白?
  成之染反反复复扣着每一个字,脸色越来越来僵硬。
  李劝星身形一动,惊得她猛然抬头。
  “我舟师二万余人,兵强马壮枕戈待旦,放眼朝中无人能及。你且回去告诉他,我李劝星从不是畏手畏脚的胆小无能之辈,西府的事,还轮不到旁人来指指点点。”
  他话音落下,屋内的静谧无声蔓延。风影止息,灯花沉寂,空气仿佛在极度紧绷中渐渐凝固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成之染开口:“南康郡公前车之鉴,第下岂能视而不见?”
  李劝星背过身去,道:“江郎年少,我又不是他。”
  他留了凝重的背影,周身散布着生人勿近的威压。成之染默默一礼,无声告退。
  “女郎……”李临风见她出来,明显松了一口气。
  成之染脸色平和,道:“将军,我们明日便回罢。”
  李临风应下。
  ————
  成之染回到客舍时,徐崇朝还没有回来。她枯坐于庭中,只觉疲惫不堪。
  月明星稀,夜色袭人,阵阵困意袭来,半梦半醒间,有人在低声唤她。
  “阿兄……”成之染困得睁不开眼,朦胧中辨认出徐崇朝的声音。
  徐崇朝微微皱眉,躬下身拍拍她脸蛋,道:“你在这里做甚?当心着了凉,快回屋!”
  成之染眯着眼道:“你怎么才回来啊?”
  “李家的郎君找我说话,许多年不见,一不小心便迟了。”
  成之染沉沉地“嗯”了一声。
  徐崇朝见她不甚清醒,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是在等我?”
  他心中柔软的一处似被羽毛搔过,小心地听对方动静。
  成之染仿佛昏睡过去,半晌才闷闷道:“阿兄,事情搞砸了……”
  徐崇朝眸光一动,李临风屋里已经熄灯了,沉默而冷寂,令人不安。
  “不,这事根本就不可能成……”成之染抬眸,流露出复杂而难言的神色,“他们一早便谋划好了,让我来当棋子吗?”
  徐崇朝听出不对劲,见成之染身形晃了晃,连忙将她扶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成之染借力起身,脚步虚浮地往屋里走,边走边道:“他这是在做什么啊……”
  第132章 铩羽
  众人星夜兼程赶回金陵,将李劝星不肯固守的消息带到东府城。
  成肃闻言,面露深思,道:“西府这回是指望不上了。”
  待李临风告退,成之染压着怒火道:“卫将军意图出兵,岂不是正中阿父下怀?”
  成肃正准备处理案上的公文,闻言瞥了她一眼,淡淡道:“狸奴,你这是何意?”
  “阿父难道不知卫将军脾性?”成之染猝然起身,愤愤道,“他根本不会答应等金陵援兵!西府本就是金陵屏障,若西府沦落到从金陵借兵,他这西府守将还有何颜面?”
  “他李大将军的颜面,难道比不上大军胜败吗?”成肃反问道。
  成之染焦躁道:“阿父大可劝他到京师勤王!西府舟师二万人,难道守不住秦淮口?”
  “若如此,还要这驻守姑孰的西府做甚?”
  见成之染不语,成肃叹息道:“我已给了他选择,可惜他不肯。”
  成之染不由得抬眸打量他。
  成肃已年近五十,两鬓斑白,深沉的眸子亦望着她。风吹日晒和刀林箭雨,将他面容锤炼得坚毅而刚硬,看上去仿佛屹立千年的山石,将一切浮动的情绪隐藏于沟壑之间。
  成之染内心被这山石的棱角扎了一下,唇角浮起一丝苦笑。成肃看上去不想与她多言,只道:“我还有些事要交代阿蛮,狸奴,你回去歇着。”
  成之染应了一声,见徐崇朝亦垂眸不语,又忍不住道:“阿父若以为西府出击,便可消损贼寇战力,恐怕结果不能如人意。终究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
  成肃不搭言,半晌幽幽道:“狸奴,你还是短见。张灵佑锐不可当,破敌之计,唯在人心。他并不知金陵屯兵几何,倘若李劝星畏缩不前,无疑便告诉妖贼,西府已无后援。如此一来,金陵便落了下风。唯有李劝星出兵,即便战败,也足以令张灵佑不能测我军虚实。”
  然而其中的代价,便是西府将士了。
  成之染明白过来,愤然道:“阿父这一场豪赌!”
  “义父亦是为了金陵。”
  徐崇朝突然开口,言语低沉,似有千斤重。
  “阿蛮知我……”成肃看上去很是欣慰。
  成之染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徐崇朝目光随她远去,忽而听成肃说道:“阿蛮,我已命人在城中布告募兵,此事由季山松主理,若有出挑的兵卒,你自去拣择。”
  徐崇朝应下,成肃又叮嘱了几句,脸上竟露出疲态,摆手道:“下去罢。”
  “是。”
  徐崇朝垂眸,出了沧海堂,穿过垂花门,径自往后宅而去。侍女阿喜见到他,不由得讶然。
  徐崇朝问道:“女郎呢?”
  “女郎方才出府了,郎君没遇到她吗?”
  徐崇朝打马出了东府城,远远便望到一人一马立在东府小航上。天阴欲雨,云脚低垂,那背影也多了几分落寞。
  东府小航横跨秦淮,百年金粉凝成这一条碧绿的河水,河道远不及江水宽广,但正值夏日丰水之时,粼粼绿水尽可以浮着锦帆东下。两岸垂杨掩映,长成一片绿芜,江南风物尽在此间了。
  成之染目光落在迤逦水岸上,听闻身侧马蹄声,竟是徐崇朝牵马走来。
  她一声不吭地上了马,径自沿着秦淮南岸西行,时不时蹙眉细思。徐崇朝不紧不慢地跟上去,温声道:“狸奴,你要去哪里?”
  成之染不答,只道:“自从乾宁三年搬到东府城,我竟不曾仔细在金陵走走。”
  这一路烟柳画桥,人家参差,她时不时指指点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徐崇朝攀谈。
  二人越过丹阳郡城,一路走到朱雀大航,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口空荡无人,只有往来巡逻的金吾卫浩荡成行,步履铿锵。
  见成之染继续拍马向西,徐崇朝猜不透她的用意,问道:“你要去石头戍?”
  成之染不语,二人穿过鳞次栉比的里巷,越过瓦罐寺和越城,渐渐行到江岸开阔处。
  隔水北望,江岸寂寥,四下里少有人家,青翠掩映之间,唯有一座石头戍赫然矗立,宛如嵌于水岸的一枚铜钉。
  金陵无城墙,城周仅以篱墙为界。内外防守,依托的便是周围大小十余座堡垒,石头戍正是其中关键一环。
  成之染眸光微动,沉声道:“西府必败无疑,贼寇不日便到金陵了。”
  以金陵如今的兵力,胜算实在是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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