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成之染听他闲言,竟一时怔忪。在她印象里,李劝星并非是这般模样,大江之上,军府之中,他是叱咤风云的卫将军、权势熏天的安成郡公,这丝若有若无的落寞,绝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成之染拱手:“第下乃国之栋梁,纵然花枝老落,亦不改其根本。”
李劝星闻言,忽大笑起来,周身寥落顿时都散尽。成之染莫名松了一口气,却见李临风若有所思,正垂眸不语。
李劝星大步走向堂首,道:“小娘子此来所为何事啊?”
明明这一行以李临风为主,他却偏问成之染。徐崇朝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便听到成之染道:“第下在问我?”
李劝星落座,道:“我是在问你。”
“我随兄长前来,想打探江郎亲眷的踪迹。”
李劝星望向徐崇朝,目光似乎带了些歉然:“此事我亦不知。”
徐崇朝目光一黯。
李劝星安慰道:“不过徐郎也不必担心,妖贼素来张狂,若寻得江郎亲眷,定不会秘而不宣。”
这话虽不假,却无法令人安心。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不知第下于逆贼,又有何打算?”
此言一出,众人目光顿时都一紧。
炉烟袅袅,在堂中缭绕不尽。李劝星盯着一缕烟丝散尽,面无表情道:“此乃军机,岂能轻言?”
成之染侧首:“如此说来,第下心中已有决断了。”
李劝星沉沉一笑,招手唤人重添了香料。他伸手捻住一枚梅花香饼,摩挲着精致的纹路,道:“不知成大将军有何指教?”
见他们终于说到正题,李临风便从怀中取出成肃的书信,亲自呈到李劝星案前。
薄薄一封信笺,在他手中似有千斤重。
李劝星当即拆开,目光在纸上游走,神情却一动不动。半晌,他抬眼扫了三人一眼。成之染不知那信中所写,然而见李劝星此时神色不太对,顿时捏了一把汗。
那信笺被轻轻放到一旁,李劝星道:“你们连日奔波,早些回去歇着。”说罢,便吩咐手下为他们安置客房。
成之染与徐崇朝对视一眼,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却见李临风微不可察地向她摇摇头。
她压下心中疑虑,向李劝星道声谢。小厮道:“诸位这边请。”
李劝星并无送客的意思,依旧端坐着,视线落在几案上,看不清神色。
成之染步出前堂,脚上如同灌了铅,一步三回头犹豫不前。
李临风走在前头并未发觉,徐崇朝见状,低声道:“此事当从长计议。”
“方才不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又这样……”成之染皱起了眉头。
“多思无益。”徐崇朝无声地指了指李临风的背影。
成之染会意,便加紧脚步跟了上去。
“我们何时才能再见卫将军?”她问道。
因连日阴雨,虽不到傍晚,天色已有些昏沉。李临风只觉得暑气逼人,摆摆手,道:“明日罢。”
他目光闪烁,欲言又止,说罢便径自离去。
第131章 长星
成之染久立于廊下,久到引路小厮止不住出言催促。她漫不经心地走着,随口问那小厮:“我在府中有位旧识,可否劳烦通禀一声?”
小厮领她到客房,恭敬道:“府中不得会客,除非卫将军准允。”
成之染也不进门,只道:“那我便出门一趟。”
小厮为难道:“这亦需知会卫将军。”
成之染面露不虞。
徐崇朝劝道:“客随主便,先安顿下来再说。”
成之染依言进屋,那小厮客气几句,带上门便垂首退下。她听得隔壁屋门关上没多久,又吱呀启闭,旋即听闻脚步声靠近。
徐崇朝正要敲门,屋门便从里边拉开。成之染见四下无人,便让他进来,甫一关门,便忍不住焦躁道:“怎么会这样!”
徐崇朝比了个嘘声:“李侯便在我隔壁。”
成之染蹙眉,压低声音道:“我阿父劝卫将军固守西府,莫不是卫将军本意与他相左,故而生气了?”
“此事也难说,”徐崇朝略一沉吟,“卫将军性情果敢,今日言谈举止均不同往日,竟似有萧条悲瑟之感。”
成之染道:“人在病中,便易如此。想来他病得不轻。”
“是身病,还是心病?”
江岚之死,于宣武旧将而言,无疑令人骇惋。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亦是常理。
成之染闻言,眸光动了动,道:“虽说不出缘由,但我又觉得卫将军未必不想坚壁固守。”
“卫将军如今的打算,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成之染暗叹一声:“方才碍于我等在场,他与李侯言有未尽之意,想必私下里定会再说道一番。”
徐崇朝一笑:“既是不想让我等听到,难不成硬要听人家墙脚?”
“阿兄!”成之染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们与李侯一道前来,只管跟着他便是了,卫将军岂会拦着不许?”
“那便耐心等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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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崇朝回屋不久,天便黑透了,成之染独坐于屋中,望着荧荧灯火,难忍腹中饥饿。正想着府中怎还不开饭,门便被敲响了。
府中小厮将饭食送到,赔笑道:“卫将军如今正斋戒,不便于款待贵客,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还请阁下莫怪。”
成之染笑着收下,对这番话却不怎么信。
小厮垂首入内,将几案摆得满满当当,又侍立一旁,等着她发话。
成之染留心李临风屋里的动静,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待小厮收拾利落退下了,那边似乎也毫无动作。眼见得夜色已深,她心中疑虑,三番两次想出门看个究竟,想起徐崇朝的叮嘱,又默默退回了座位。
阵阵困意袭来,屋外忽传来门扇轻响。
成之染一个激灵,忙挨到门口,门外一阵切切低语,依稀夹杂着李临风的声音。
听得数人脚步声走远,她推门一看,院落中空空荡荡,唯有半轮明月倾泻银辉。她走到隔壁敲门,屋中久久没有回应。
“阿兄!”成之染有些着急,连喊了几声,四周仍一片沉寂。
她用力一推,屋门竟径自开了,屋子里烛火幽幽,连个人影都没有。
成之染一惊,又去到李临风门前,屋中确实也没人。她不仅一个寒颤,如水月色都冷了三分。
刚走出院门,便有小厮上前道:“阁下这是去哪里?”
“我要见卫将军,劳烦带个路。”
“这……”那小厮颇为为难。
旁边又一名小厮道:“阁下稍安勿躁,容小的去通禀一声。”
成之染轻笑一声:“我父与卫将军是旧识,晚辈见一见世叔,还要大老远通禀一声吗?”
那二人被她唬住,一时间面面相觑。
成之染一副不耐烦的模样:“若不肯带路,我便自己找过去。”
那二人见她强硬,只得妥协。成之染穿过曲折回廊,转角时轻云遮住了月光,满墙花影便暗淡起来。
小厮一直带她往正房去。尚未踏入院门,里边似乎传来争吵声。
正房此时亦灯火通明,窗前隐约有二人对坐。成之染被府中侍卫拦下,正要分辩时,却听到屋内争执声更甚。一人劝说声不甚分明,而另一人显然怒不可遏:“这都是些什么话!亏你能忍得!”
这暴戾的声音,无疑是李劝星了。
成之染顿时闭嘴,侍卫小厮也噤若寒蝉。好巧不巧主人翁正发怒,众人都恨不能躲得远远的。
成之染心中不安,这显然不是打扰的时节,她退了一步,隐约又听屋中另一人争辩几句。
窗前人影顿时一晃动,屋中有什么物事铿然落地,哗啦一声让众人一惊。
“从前,从前!从前不过以年齿老幼客气一番!这些人当中,他年纪最大,仅此而已!李临风,你难道以为我真不如成肃?”
屋内沉寂无声,唯有这声暴喝在四下回荡。
两名小厮知道成之染从金陵来,闻言脸都绿了,恨不能抽自己几个嘴巴子。他们小心觑着成之染神色,只见这少年面无悲喜,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窗前烛影上,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屋门砰的一声被扯开,李临风拂袖而出,周身弥漫着骇人的低压。众人垂首不敢看他,昏暗灯影里,唯独有一人丝毫不避讳,眼神直愣愣地盯着他。
李临风心头火起,正要叱责这不懂礼数的下属,再定睛一看,额头便一阵冷汗。
他甚至有一瞬间想杀人灭口,可这念头尚不及成型,心中的尴尬和惭愧便席卷而来,如周遭无孔不入的溽暑般将他淹没。
成之染脖颈僵直,李劝星的话还在脑海中嗡嗡作响,震得她脑壳生疼。身为成肃的女儿,她不知如何面对李氏兄弟,正如此刻李临风不知如何面对她。
这才到五月,天气已经热得人透不过气来。夜风拂过,成之染开口说了些什么,话语飘散在风中,轻轻的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