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成肃自然也知道这些,便问道:“你可见过独孤灼?”
  元破寒颇有些遗憾:“这倒是不曾。”
  成肃点点头,命人燃起了烛火。堂中顿时明晃晃,烛影跳动在每个人眸中。
  徐崇朝静坐良久,此时开口道:“义父,我当初避难于三齐,那时独孤灼还只是储君,朝野上下颇有些传闻。”
  成肃示意他说下去。
  “他年纪尚轻,若数算起来,如今不过二十有五,”徐崇朝声音渺远,似乎回到了过去,“他是前任齐主独孤嘉的侄子,生于关中大乱时,十数年流离失所,寄寓于宇文盛手下,装疯卖傻才保住性命。后来他回到三齐,以祖母所留金刀为证,与叔父独孤嘉相认。独孤嘉无子,便立他为储君。”
  成肃问道:“那独孤灼为人如何?”
  “他身世坎坷,若没有手腕,也不会活到今天,”徐崇朝思索道,“他在关中与母亲相依为命,后来也娶妻成家。但寻到机会投奔三齐时,竟置母妻生死于不顾,只身逃回了广固。其人狠厉绝情,不可小觑。”
  成肃没有说什么,成之染轻笑一声:“这独孤灼亦是个赌徒,赌的是他恢复身份后,宇文盛便束手束脚,不敢将坏事做绝。”
  徐崇朝略一沉吟,道:“或许如此罢。”
  他离开三齐时,独孤灼还没有继位,之后的事情便所知甚少了。
  成肃见元破寒沉思不语,便问道:“元郎此行到三齐,可对他朝局有所见闻?”
  元破寒笑道:“朝中那些事,在下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但说无妨。”
  元破寒摸摸脑袋,道:“在下到广固时,听说朝中有个一手遮天的权臣,名为达奚遁。此人深得独孤灼宠信,宗族兄弟都声势显赫,颇为人忌惮。”
  “达奚遁……”成之染念叨这名字,想来是胡人。
  徐崇朝解释道:“达奚氏是独孤嘉的母族。”
  成之染缓缓点头,独孤灼远道而来,倚重宗族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他毕竟是胡人。
  “独孤氏立足于三齐,才不过十年。三齐的百姓,可对他心服?”
  徐崇朝道:“非我族类,百姓心中自然有隔阂。不过独孤嘉向来善于怀柔,三齐望族,如羊毕封高四家,子弟遍布朝野,已然为他所用。”
  他话一说完,忽想起元破寒的祖父也是以汉人身份辅佐胡主,登时便有些讪讪。
  元破寒不甚介意,笑道:“这确是难办。”
  成之染略一沉吟,道:“元郎,伐齐非小事,朝廷已许多年未对外用兵,凡事都还需谨慎。大魏与齐晋相连,若我军出击,慕容氏岂会坐视不管?”
  元破寒看了看成肃,见对方并不插言,便答道:“女郎想得有道理,可齐晋之间结怨已久。独孤灼的姑母,也就是独孤嘉的阿姊,正是伪晋先主之母,如今国主慕容晦的祖母。即便是这样,慕容晦还是下手无情,欲置独孤氏于死地,逼迫独孤嘉南迁。若南军伐齐,独孤灼必不会向慕容晦求救,慕容晦更无道理出手相助。”
  他侃侃而谈,于荧荧灯火中指点江山。
  成肃虽不多言语,神情举止却是对元破寒极为赞赏的。
  入夜之后,他特地在堂中设宴,秉烛夜谈。五湖四海化作佳酿入喉,宾主酬答间夜已阑珊。
  成肃意犹未尽,然而毕竟年纪大了,后脑勺一抽一抽地隐痛。城中陡然响起鸡鸣声,夜里侍奉的小厮都面带倦容,下首的柳元宝甚至打起了瞌睡。
  成之染托着腮听他们攀谈,不过神情也有些乏了。
  成肃笑了笑,对元破寒道:“元郎少年英雄,胸怀大志,我这中军将军府简陋,只怕耽误了元郎。”
  元破寒以为他客气,连忙拜服道:“第下过奖,在下愧不敢当。若第下不弃,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名门贵子,敌国勋旧,他成肃可用得起?
  成肃只垂眸望着他,半晌道:“元郎岂是池中物。”
  第100章 动议
  元破寒愕然抬头,正对上成肃平静的目光,登时便心下一惊,缓缓垂首道:“我河南元氏忠贞可鉴,既投明主,绝无二心。”
  他声辞振振,惊得柳元宝一激灵,瞌睡虫都赶跑了。他大气不敢出一口,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低声问成之染道:“这是怎么了?”
  成之染啧了一声,起身对成肃道:“阿父,元郎君四海盛名,偏偏来了东府城,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您若是唬他,他可要走了。”
  成肃哈哈一笑,下堂将元破寒扶起,又拍拍他肩膀道:“元郎莫非真给唬住了?是我之过,是我之过!”
  元破寒暗自松了一口气,亦笑道:“在下是真心想到帐下听令,第下便是再吓我一吓也无妨。”
  成肃赞许地点点头,道:“既如此,明日便入府做一名参军,如何?”
  元破寒喜道:“任凭第下安排!”
  天刚蒙蒙亮,成肃吩咐小厮送他到客房休息,等人一离开,面上不由得流露出疲惫之色。
  成之染无奈:“阿父既已困倦了,为何还要陪他聊?”
  成肃揉了揉眉心,感慨道:“将门有将,此言不虚。”
  他转身往耳房去,打算在角落矮榻上歇一会儿。
  成之染劝他回住处休息,成肃却嫌麻烦。她无奈,同徐崇朝和柳元宝告退,望着泛白的天光,颇有些头昏脑胀。
  柳元宝打了个哈欠,招招手告辞。
  成之染正要回住处,经过垂花门时,竟看到元破寒倚着廊柱,似在等什么。
  见她走过来,他笑道:“女郎这是要回去?”
  成之染点点头,道:“昨夜郎君辛苦了,早些休息罢。”
  元破寒目光扫过她,又落在一旁徐崇朝身上,道:“徐郎君,久仰久仰!”
  成之染瞥了他身后小厮一眼,那小厮心虚地低着头,看来已把他们身份告诉了元破寒。
  徐崇朝与他客套一番,眉间已带了倦意。
  元破寒恍若未闻,又对成之染笑道:“我也见女郎面熟,方才刚想起——‘苦战寒沙净,倚剑破千重’。”
  这是萧群玉的诗句。
  成之染眸光一动,三年前江上竞渡的少年身影渐渐与面前重合。她皱了皱眉头,道:“裴七?”
  元破寒拱手:“正是在下。”
  成之染嗤笑一声:“你哪是河东河西,分明是河南河北。”
  元破寒颇有些难为情:“我既是‘四海盛名’,自然不能太招摇。若是以竞渡闻名于世,叔父非要把我的腿打断。”
  徐崇朝并不知二人一面之缘,闻言抿了抿唇道:“时辰不早了,元郎君好生歇息,说不定郡公这两日还要有请。”
  元破寒看了他一眼,从善如流地应下,望着熹微晨光中二人远去的背影,无声地摇了摇头。
  ————
  近些天府中人来人往,较往日忙碌了许多。成之染起初还顾忌着苏弘度纳采之事,生怕成肃再提起这一节。
  然而是她想多了。
  成肃整日与心腹佐吏商议时事,将此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们密谋时,成之染也想听一听,可成肃捂得很严实,竟是半点没让她摸到边。
  直到数日后成雍回府中收拾行李,成之染才知道他被派往江北淮阴城,按成肃的话说,是先探探伪齐的虚实。
  这话她心中半信半疑。成雍镇守石头戍,照理说不轻易出动,既然要前往江北,恐怕不单是探探虚实,而是要为伐齐做准备了。
  伐齐是何等大事,成之染总不会以为,她父亲听了元破寒一席话,就生出这样的心思。
  不过,这位元郎君来得正是时候。
  如今李劝星风头正盛,她父亲这般性子,定是要找机会扳回一城。倘若果真能平定三齐,必将是载入国朝史册的宏图伟业。
  她心中喧嚣一片,每个声音都叫嚷着建功立业,为此而辗转难眠,亢奋得睡不着觉。
  成肃反倒是沉得住气,与何知己参谋着拟好了伐齐的表章,挑选良辰吉日送到中朝。
  此议一出,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群臣皆以为此事万万不可,反对的奏章雪片般落了一箩筐,被天子亲批转送到东府。就连镇守西府的卫将军李劝星,都修书一封陈词不可。
  成之染望着宫里送来的箩筐,又看看写给成肃的堆成小山一般的信函,一时间无言以对。
  不单是朝中,即使在军府之内,诸将佐亦是争论不休。
  成肃特意将众人齐聚一堂,与尚书左仆射孟元礼同坐于堂首,耐心听众人辩驳。
  成之染随徐崇朝步入堂中,正听到反对的将佐慷慨陈词。
  “独孤氏屡次袭扰边关,从不曾深入内地,想来是一时心血来潮之举,并不像当年贺楼氏一般意图倾覆,我朝又何必贸然招惹,挑起两国战火?”
  成之染被吵得脑门嗡嗡响,抬头见成肃点点头,似乎并不很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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