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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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雨天甫一放晴,日光便毒晒起来,一日更胜过一日。
  成肃的脾气也与日俱增,举手投足带着生人勿近的威压。成之染依旧坐在小窗前,眼观鼻鼻观口,垂眸听军府佐吏小心翼翼地汇报军情。
  成肃心情很不好,是因为鄱阳县侯杜延年病逝了。
  杜延年是成肃姨母的长子,成之染一年也见不到几次。然而他在江陵击杀了庾载明,送回来的头颅让她记忆犹新。杜延年因功被封为辅国将军,不久之后又到豫州刺史李劝星的抚军将军府担任司马。江淮一带仍不太安稳,庾氏余孽与宗室乱党聚众叛乱,杜延年亲自率兵前去征讨,然而他与李劝星将帅不和,虽沙场取胜,两人却好一顿不痛快,杜延年便被免了职。
  他年届五十,罢官归家后忧愤难平,一头病倒了。先前跟庾载明作战时还伤了额头,这一场黄梅雨闷热潮湿,引得他旧伤复发,旬月前郁郁而终。
  杜延年之母温大娘白发苍苍,与胞妹抱头痛哭,声泪俱下。温老夫人心疼这外甥,更心疼自家阿姊,吊唁回来后向成肃好一阵哭诉。
  成肃心中本就堵着气,听母亲哭闹一番,心情坏到了极点,面色整日里阴云不散。
  成之染察言观色,自然知道他怨恨李劝星,这话却不能明说。
  今日佐吏来上报,说的恰恰是宗室乱党苏弘义阴魂不散,逃到齐地后借了独孤氏兵马,在两国边境兴风作浪。
  若杜延年在,讨伐苏弘义便正有人选。他骁勇善战,又不辞劳苦,到哪里都是得力干将。
  成肃思及杜延年,便扼腕不已。
  军佐听他半晌不言语,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也不知过了多久,成肃缓缓道:“让温印虎去。”
  温印虎是温老夫人的侄子,从建义之初便鞍前马后跟着成肃,算得上稳妥可靠。
  军佐领了命告退,前脚刚出门,后脚又有人进来,报:“益州有消息!”
  先前赵兹方不负众望,攻克白帝城进入蜀地,与后方往来便日渐受阻,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了无音信。成之染前些日子才知道,周主宇文盛的援兵足足有两万人,而赵兹方手下还不满万人,敌众我寡,实在是凶多吉少。
  成肃自然明白这道理,眉头便没有舒展过。这两个月零星有消息,赵兹方被叛军阻断在内水,两军僵持了许久,又陷入了死胡同。
  成肃沉着脸接过军报,面无表情地从头看到尾,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事出反常必有妖。
  成之染顾不得许多,凑上去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赵兹方军中断粮,再加上溽暑瘴疠,士卒都羸弱不堪,溃不成军。他实在想不出办法,便硬着头皮撤出了蜀地。
  成肃又冷笑一声,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看样子,赵兹方是在劫难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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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兹方回到金陵时,正赶上秋雨绵绵。先前伐蜀的诸将垂头丧气,一起到宫城大司马门向天子请罪。
  阶前寒雨如垂帘,成之染站在檐下,天地间无尽萧索。
  前有濮阳王、宗棠齐,后有戴胜、赵兹方,伐蜀大军前赴后继,征战数年,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成。
  经此一役,恐怕日后无人再敢提及此事。
  成之染打了个寒战,抬头却见徐崇朝信步而来,便问道:“宫中可有消息了?”
  “我姊夫被罢官了,你三叔也受到了牵连,从三品辅国将军,降号为四品建威将军,”徐崇朝叹了一口气,“不过此番也并非一无所得。乔赤围将宗达一家的尸骨送回,宗氏的亡人也可以入土为安了。”
  成之染心中稍有些安慰。让先人归葬,正是宗氏始终记挂的,如今虽不能手刃仇敌,若能将遗骨收殓,也算了却了一桩心头大事。
  宗寄罗心里,也该好一些罢。
  她默然良久,问道:“朝廷可还有伐蜀的打算?”
  徐崇朝苦笑:“伐蜀是块硬骨头,可不是谁都能啃的。做成了便是大功一件,做不成却免不了埋怨。如此棘手之事,谁还敢挑大梁?”
  远处有军士在回廊间穿梭不绝,成之染久等成肃不回,心底也氤氲着水汽。
  伐蜀又岂只是军中之事。
  话又说回来,赵兹方出征,是出于成肃举荐。如此一败涂地,恐怕成肃也会受牵连。
  她不由得苦笑。去岁她父亲以濮阳王伐蜀失利为由罪责汝南王,嘲讽他用了庸才,逼得汝南王羞愤自杀。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短短一年间,从前之言应验到他自己身上。
  这苦果,还得是成肃自己咽下。
  朝中的局势,便如同阶前弥漫的雨雾,让局中人看不分明。
  半晌,徐崇朝又道:“圣旨到江陵,三郎君应当会回京请罪。他已将近两年没回来,如今又可以合家团聚了。”
  这消息稍稍让成之染舒展了双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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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肃亦自知责无旁贷,隔日主动向天子请罪,恳请辞官。天子自然不会答应他,你来我往之间,也不过是从二品车骑将军,降号为三品中军将军而已。
  朝中也不是没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言官的口水简直要将赵兹方淹没。他失魂落魄地到东府陈词,跪在堂下羞愧得难以抬头。
  成肃亲自将他扶起来,劝慰了一番,道:“那些个言官,站着说话不腰疼,只知在事后说风凉话。又何必放在心上?”
  “第下!”赵兹方声音悲切,话梗在喉咙,到底伴着眼泪说出来,“请第下帮我!”
  随侍的小厮适时奉上一盏茶,成肃道:“赵郎莫着急,有话慢慢说。”
  赵兹方呷了一口茶,双手一直在抖着,斟酌了许久,开口道:“朝中有人对我说,弹劾我的言官都是受李劝星指使。我与他旧时是有些嫌隙,可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他位高权重,又有意针对,我又将何以自处!”
  这话成肃并不意外。是他举荐赵兹方伐蜀,如今落败了,总算让李劝星抓住了把柄。讨伐庾氏时他镇守京师,已许久不曾驰骋沙场。李劝星战功赫赫,恐怕要明里暗里挤兑他无用兵用人之才。
  “这些赵郎且尽管放心,”成肃正色道,“有我在,必不会让他如愿。”
  赵兹方满怀心事地点点头,犹犹豫豫道:“若因我使第下为难……”
  成肃摆摆手,道:“既然是赵郎的事,成某又岂会为难?”
  他二人在外间客套着,成之染只静坐小窗前。她并不了解李劝星为人,但隐隐约约感觉到对方与她阿父有些端倪。若李劝星本就是含沙射影,成肃出面调停又有什么用?
  等到赵兹方离开,成肃只坐在堂首,略显疲惫地揉按着眉心。
  成之染往下首一坐,道:“他如今已无一官半职,李劝星总不至于置他于死地。”
  成肃不搭言,面色也不好,方才和缓劝慰的神情了无踪迹。
  “不管怎么样,江郎君不会撒手不管,”成之染劝道,“阿父倒不必为赵郎担忧。”
  成肃看了她一眼:“我岂是为他担忧?”
  伐蜀落败,使他在朝中声望受损。李劝星,恐怕要按捺不住了。
  第97章 逼婚
  然而无论朝堂上如何波诡云谲,金陵的秋日总是明净宜人的。宗寄罗随宗棠齐回京,一同到东府登门拜访。
  她依旧一身飒爽的戎装,高挑的身量伫立在中庭,自有一番凌厉风云的气度。
  见到成之染,她粲然一笑,眸中风神宛如秋日暖阳。
  成之染百感交集,还不待开口,宗寄罗的刀鞘便招呼过来了。
  成之染腾挪躲闪,赤手与她比试了几招,宗寄罗猛然收手,点头道:“两年不见,女郎果然有长进。”
  “你又取笑我,”成之染整了整衣衫,道,“冷不丁来这么一出,差点把我吓到了。”
  “我可没见你害怕,”宗寄罗认真打量着她,道,“狸奴,你又长高了。”
  她原比宗寄罗矮半头,如今已不相上下,自嘲道:“虚长了年岁和个头,如今竟一无所成。”
  宗寄罗叹道:“我亦是一无所成。”
  成之染眸中一动,问道:“你在军中可还好?”
  “军中哪有好不好?”宗寄罗回想起伐蜀种种,竟有些喟然,“我自小便知蜀中险固,易守难攻。如今才明白此言不虚。乔赤围手下据险顽抗,我军与他大小十余战,竟不曾前进分毫。进退维谷,军心浮动,岂有不败之理?”
  她随成之染进了屋,在纸上画下蜀中的山形地势,比划了一番,道:“从前祖父让我看蜀中舆图,与他讲用兵权宜。那时我还小,对这些不感兴趣,总急着舞刀弄枪。若当初多加留意,如今也不会茫然无知。”
  “山形地势是死物,人却是活的,”成之染见她目光含悲,连忙劝解道,“乔赤围颇有些手腕,是个很难缠的人物。这一次回来养精蓄锐,我们有的是时间琢磨怎么对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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