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温老夫人只知道成肃有事去金陵,并不清楚此行的前因后果。徐崇朝掐头去尾说与她听,温老夫人反应了好一大会儿,缓缓道:“如此说来,我儿不仅进号为车骑将军,还要去金陵做扬州刺史?”
徐崇朝笑道:“还协理尚书省之事。”
温老夫人“哦”了一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成之染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笑着道:“如今我们要搬去金陵了。”
“搬去金陵啊……”温老夫人瞥了她一眼,道,“我这把老骨头,在京门住了一辈子,如何过得了金陵的日子?”
成之染心里一咯噔,总听着这话似曾相识,与徐崇朝对视一眼,忽而想起数年前徐宝应蒙难,徐家老夫人也是这么说的。
她心中悲凉,面上仍带着笑意:“祖母,去金陵是享福呢!堂堂庐陵郡公太夫人,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我儿出息了,”温老夫人长叹道,“我心里高兴着呢。”
见她这么说,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阖府上下百余口,收拾起来也颇费心力。桓夫人素来主管着府中内务,更忙得不可开交。
成之染坐在廊下,看男女仆役跑来跑去,整个府邸一片嘈杂声,人语中透着鲜活的喜气。
徐崇朝见她怀里抱着个匣子,好奇道:“你都收拾妥帖了?”
成之染仰头,理直气壮道:“阿喜她们自会都收罗起来。”
徐崇朝笑着坐到她身旁,问道:“这里面放的是什么?”
成之染侧首盯着他,倒也不避讳,轻轻拨开铜扣,将匣盖掀起。
匣子里的物事五花八门,摆放得整整齐齐,看得徐崇朝一头雾水。
成之染一个个拿起来向他介绍,有幼年时打过恶狗的弹弓,江边捡到的好看石头,包裹岭南萤火虫的藤笼,贺楼霜留下的药罐,宗寄罗送她的剑穗……还有一个金光闪闪的华胜。
“这是乾宁二年人日时,阿母为我剪裁的华胜。”
她眸光微动,似有千言万语在心头,终究抿唇将华胜收好,淡然道:“怎么样,我的宝贝可多着呢。”
徐宝应目光在匣中扫了一圈,故作气恼道:“去岁及笄时我送你的玉坠,你丢到哪里去了?”
成之染讶然看着他,将木匣合上,微凉的手指在颈间摸索一阵,牵出个红绳来道:“这不在这里?往日在军中还担心弄丢,回来之后便一直戴着。”
那玉坠小巧玲珑,刻画着玉兔捣药的模样,整个镶嵌在银制托底上,在清白日光下莹润可人。
徐崇朝满意地点点头:“确实是家底丰厚。”
成之染惨然一笑,她这点家底,还不是这几年才得到的。
府中收拾了整整五日,才大致收拾出大箱小箱,先随温老夫人这一行运到金陵去,后续的收尾,仍由管事的仆役慢慢处理。
成之染最后一个踏出府门,回首望去,成府的金字招牌还熠熠生辉,从此以后,这府邸怕是要易主了。
她不禁怅惘:“不知道将来谁会住进来。”
风雪正盛,偌大府邸已银装素裹,门口石狮子积了一层雪,一切属于这府邸的光芒和污垢,都将在冰雪中统统掩埋。
成之染不舍,一步三回头,固执地问道:“阿兄,我们还能回来吗?”
“回来?”徐崇朝眸色幽深,喟然道,“人总是要往上走。”
是啊,哪有走回头路的道理。
成之染望向门前停放的大车小车,纵然寒风刺骨,人人脸上都带着喜色。
徐崇朝道:“你看,人人都高兴。”
成之染低声道:“我也高兴。”
她眼眶红了红,垂眸不语。
高大的朱门逐渐合拢,轰然作响。
温老夫人驻足看了一会儿,摆手道:“出发罢。”
第94章 望朝
时隔三年,成之染再次来到了金陵东府城。
城中央坐落着扬州刺史府,大门前的刺槐高大挺拔,虽尚未长出新芽,枝杈见隐隐透着青色。府内前院有三重,大小官署错落有致地分列其间,正中一条平坦宽阔的青石板路串联起三重厅堂,最靠近后宅的那座名为沧海堂,其后一道高高的院墙分隔前院后宅,穿过两侧垂花门,才在参天古木见窥见清幽雅致的内宅。
这布局与京门将军府大同小异,只是规模更宏阔,楼宇更壮观,看得出历任刺史都颇费心思装点门面。
东府城作为金陵的子城,本就是出于护卫京师的目的,城内严整的风气,与京门又有异曲同工之妙。
成之染对此处心满意足。当时的她自然不会想到,这一住,便是十二年之久。
成肃平日便在沧海堂中的耳房处理军务。成之染晨间操练一番兵器,白日里便坐在耳房靠窗的小桌前,旁听他与军府佐吏往来商议。
据说又是何知己为她说了好话,成肃这才听之任之,再没有扬言驱赶她。
成之染见好就收,收敛了指手画脚的脾气,平日里只当个木头人,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人来人往。
只是在听闻成肃向天子辞去青兖二州刺史时,她不由得吃惊道:“阿父这又是为何?”
“得饶人处且饶人,”成肃瞥了她一眼,道,“我这次得了扬州,西府恐怕不得意。我本就无意与他交恶,将兖州让给他堂弟,也算是有来有往。”
成之染明白西府所指,便是豫州刺史李劝星。成肃特意上表举荐其弟李临风为兖州刺史驻守京门,无非是不想让李劝星太难看。
想到京门的府邸这么快易主,成之染心里不是个滋味。
“那崔甘泉呢?”她问道,“他又有什么功劳,足以当青州刺史?”
“崔甘泉可是建昌县公,怎么到了你这里便成了名位不显?”成肃笑道,“他亦是当初合谋讨逆的功臣,只是一开始出师不利,吃了些败仗而已。他后来跟着荀康祖攻占豫州,称得上大功一件。这些年他在淮北,对北地的情形也熟悉。如今以青州刺史之职镇守广陵,足以为东土屏障,又有何不可?”
成肃知道她不舍,便劝道:“大丈夫四海为家,如何便拘泥于一方宅邸?我与你二叔俱在金陵,岂不是方便许多?”
成雍依旧戍守石头戍,隔三岔五便往东府城跑,让温老夫人好生欢喜。
然而这场景却让成之染愈加思念成誉。他孤身一人在江陵,若愁苦之时,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
或许祖母说得对,是该有人与他做个伴。
成之染走出堂门,檐上鸟雀惊飞起。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柳条间拂动着清冽凉风。江陵也该是一般风景罢。
她目光落在一尘不染的青石板路上,这段路的尽头是中堂,再往前是前堂,庭院深深,高墙磊磊,圈画出这一方天地。因仍在丧期的缘故,她不能玩乐,平日里很少出门,眼睛把府中上下都看遍,亭台楼阁尽收眼底,心头还是空空无着落。
住进东府城的第二日,徐娴娘便来信问候,只是她偶感风寒在家休养,需过些时日才能来登门拜访。
成之染等了一个多月,正赶上徐崇朝休暇的日子,徐娴娘带着阿弟阿妹,又一次踏进了东府城。
冠军将军赵兹方出征伐蜀,其妻徐端娘便带着一双儿女到金陵投奔母家。徐家孩子本就多,一窝蜂聚在一起,简直要吵翻了天,听说要去东府城,更像炸了锅一样。
徐崇朝之母钟夫人独自一人支撑门户,这些年吃尽了苦头。她家中无官无爵,全靠姻亲故旧帮衬着,尤其是青云直上的成肃,看在徐宝应情面上,认了徐崇朝作义子,着实让钟氏松了一口气,腰板也挺得直了。
她与成家的女眷往来不多,碍于身份也不便登门拜访,于是思量再三,让徐娴娘领着两个稍大的弟妹一同前去。
赵蘅芜难掩落寞。
徐娴娘便道:“阿母,蘅芜与成娘子也是旧识,不如我们一起去。”
见她这么说,钟夫人自不会阻拦。
成之染见他们来了,也满心欢喜。午后日光正和煦,她便唤人收拾了弄水轩,与徐娴娘一行赏景谈天。
东府这水塘颇显辽阔,中间的数间水榭雕栏玉砌,檐牙高啄。春风过处,铃音清雅,碧波微澜,水岸边迤逦丛生的迎春,也在日影下闪烁着鹅黄的光泽。
徐崇朝来时,见他们或倚或坐于阑干之侧,笑意盈盈好似画中人。
“阿兄过来了!”徐娴娘一眼望到他,欢喜地招了招手。
徐崇朝步入轩中,四妹雅娘和二弟望朝都围上来,拉着他问这问那。
“先等等,”徐崇朝笑道,“阿兄有些要紧事。”说罢他转向徐娴娘,道:“三娘随我来。”
徐娴娘不明就里,见他不像是开玩笑,便依言随他离开。
徐雅娘见阿姊走了,竟有些害羞,带着徐望朝到外面玩。
成之染遥望着徐崇朝的背影,纳闷道:“是什么事情,这么神神秘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