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那内侍一笑:“女郎客气了。”
  后面他们再说什么话,狸奴只木然应着。军府佐吏人人面带喜色,簇拥着成肃与那内侍出门,何知己见狸奴落在了后面,便吩咐一名小厮先送她回屋。
  那小厮刚刚见狸奴还在气头上,远远地不敢靠近。
  狸奴怔愣了半晌,招手问那小厮道:“方才宣了什么旨?”
  那小厮小心回答:“朝廷评定西征的功劳,封将军为庐陵郡公,食邑万户,赐绢三万匹。”
  “庐陵郡公……”狸奴喃喃自语,顿时生出渺茫的虚幻之感。
  自大魏开国以来,非皇子不得封王,郡公位居一品,已是人臣之极。此等尊荣,竟落到她家。
  “我阿叔呢,我阿叔怎么样?”
  那小厮不明白她指的是哪一个阿叔,便挠挠头道:“圣旨没提到二郎君,不过三郎君封了武原县公。”
  县公比郡公低一级,但起码也是一品公爵了。
  那小厮说完,见狸奴默然无语,一时间捉摸不透,连忙补充道:“过几日将军便要去金陵受封呢,到时候三郎君必然也从江陵回来。哦,还有夫人,中贵人说了,那时会一并册封夫人为公夫人。”
  他一提到柳氏,狸奴便“哎呀”一声,恨恨地跺脚:“被这一搅合,竟忘了大事!”
  她不管不顾扭头便走,到府门口正遇到众人说说笑笑进来,想来是送走了宣旨的内侍。成肃见狸奴皱眉逆行,一把将她拦下,问道:“怎么了?你要去哪里?”
  狸奴见到是成肃,眼泪便夺眶而出:“阿父,我阿母咯血了,快去请郎中啊!”
  成肃大惊,面上的喜气一扫而光,他正要下令,门外有人火急火燎跑过来:“将军、女郎,崔郎中到了!”
  成肃亲自领着那郎中进去。狸奴脚步一顿,瞪了那小厮一眼:“你怎么才来!”
  那小厮憋红了脸:“女郎息怒!小的一刻不敢停,请郎中回来才发现,府门口已经戒严,小的根本过不来!”
  “罢了!”狸奴一甩袖,也责备不得,连忙去追赶成肃。
  府中折腾这许久,柳氏依旧在安睡。成肃进门时,她刚刚悠悠转醒。
  许是他这身寒气太重,柳氏又咳了一阵,抬眸道:“郎君怎么这般神情?发生了何事?”
  成肃往榻边一坐,想握住她的手,又想起手上太凉,伸到半路便落下了。
  “方才宫里来宣旨。”
  他将皇帝的旨意细细向柳氏说道一番,眼见得对方眼角眉梢渐渐沾染了喜色,一双眸子也有了神采。
  “天大的好事,”柳氏含笑道,“成家可算是光耀门楣了!”
  这惊喜来得太突然,她抚着胸口镇静了一番,语气中难掩激动:“普天之下的寒门,有几人几个能封公侯!便是当年的徐大将军,也不曾有此殊荣。郎君这一步登天,竟然与王谢等身了。”
  她说着说着,眸中流下两行清泪。
  柳氏果然是最懂他的。
  成肃攥紧了锦被,宣武军统帅的权势也好,旁人艳羡的封邑财帛也罢,他心中最看重的,恰恰是公爵的名誉和尊荣。他出身寒庶,与公侯贵胄自有天隔,可如今时移事易,他上书为赴义众军请求封赏,在中朝执笔的清流士人,也不得不一笔一划,写下为他封赏的诏书。
  “普天之下的妇人,又有几个真正称‘夫人’?”成肃笑道,“宣娘,如今你便要成为庐陵郡公夫人了。”
  位卑者尊称高位妇人为夫人,那只是人情之间的抬举。真正的夫人,需得是皇后亲临册封之礼,赐予金章紫绶才是。
  柳氏泪中带笑,望了旁边的狸奴一眼,垂眸道:“若我的狸奴是儿郎,岂不是庐陵郡公世子。”
  狸奴本趴在榻边,闻言笑得眉眼弯弯:“阿母的狸奴可不稀罕做世子,我也要寻个什么公来做!”她眨了眨眼,又故作哀愁道:“唉,算了,既然阿父是万户公,那我只做个万户侯便是。”
  柳氏失笑,心头虽遗憾,见狸奴不甚在意的样子,愧疚便也散了些。
  成肃笑了笑,回归了正题:“不管怎么说,你可得好好休养。皇帝准备在十日之后行赏,我看不如推一推……”
  柳氏一愣神,道:“既是皇帝的旨意,岂能因我而拖延。郎君且放心,我不要紧的。”
  成肃轻叹一声,道:“让郎中再来给你看看。”
  崔郎中在屋外等候多时了,听到吩咐便安静进去。狸奴盯着他把脉,忍不住问道:“郎中,怎么样?”
  第81章 册封
  崔郎中时常往来将军府,惯会察言观色,当即便道:“近日天凉,夫人寒气入体,气血仍有些虚弱。不过不打紧,继续用老参补着,数日内便可下榻走动。”
  狸奴怀揣着心事,与成肃一同送郎中出了门,走得远远的,才取出怀中的锦帕,问道:“今早我母亲咯血,郎中可知是什么原因?”
  崔郎中细看那锦帕,略一沉吟,斟酌着言辞道:“夫人的身子,亏损得紧了。在下只能小心调理着,至于这病根……实在是捉摸不透。”
  “你不是京门最好的郎中吗!”狸奴闻言着了急,“怎么能看不明白?”
  成肃面色沉沉,对崔郎中道:“郎中只如实相告便是,无需隐瞒。”
  他不怒自威,崔郎中不敢细思,连忙跪下了:“在下岂敢隐瞒!在下给夫人看病,已经两个月了。起初便向将军如实禀报,夫人神思劳损,气血两虚,是近年来沉疴附身,要调理也得慢慢来。这一次夫人的状况与从前并无二致,只是天气转凉,她身子经受不住,病情加重了。至于咯血……”
  他胆战心惊,再不敢继续说下去。
  成肃能猜到他想说什么,柳氏这身子已病入膏肓,咯血只是表征而已,内里恐怕药石无医。
  狸奴打量他们的神色,一颗心如坠冰窖,慌忙拉住崔郎中:“郎中,你总有办法的罢!”
  崔郎君匍匐在地:“府中的供养自是足够的,在下虽能开方子,效果如何,便要看夫人的造化了。”
  狸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柳氏榻前的。望着母亲恬然的睡颜,心里空空的没有着落。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这样。
  进补的方子,她已看过了,尽是些名贵的药材,随便拿一样去大市,都卖出天文数字。府库的珍藏虽富余,柳氏平日里却很少用这些。她祖母温氏早有了钟鸣鼎食的觉悟,吃穿用度从不委屈了自己。但柳氏素来节俭,依旧是荆钗布裙,粗茶淡饭,唯有生病时架不住家人的敦劝,用些人参鹿茸之类的补品滋养身子。
  她这样好的母亲,如何偏偏病得这么重。
  狸奴日夜守在母亲身边,亲手侍奉她喝药,柳氏面色虽不见红润,精神却似乎比往日足了些,没几日便撑起身子,要下榻去走一走。
  狸奴见母亲身体转好,便喜出望外,替她穿戴暖和了,搀扶着在屋中散步。
  柳氏缓缓扫过屋中的点滴物事,目光中满是平淡祥和。
  这所三间大小的正房,向来是一家之主的住处。因逆臣南平王庾慎行命丧于此,成肃心中多少都有些介意,屋中四角都埋了镇宅的灵璧,以求镇百鬼、压灾殃。饶是如此,柳氏居住在此处,仍难以安眠。
  她暗叹一声,问狸奴:“册封的典礼,还是原来的日子?”
  狸奴点点头:“阿母,要不然还是——”
  “不,”柳氏异常地坚定,眸中闪烁着光华,“你还信不过阿母?到时候,你只管漂漂亮亮去观礼便是了。上元春宴时,天已经黑了,我不曾看得分明,这一回,定要把宫城都印在脑子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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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后,当成之染回忆起那一场册封大典,宫城的一切都变得不分明了,唯独那时的喜悦之情,时隔多年仍旧令心旌激荡。
  大典在太极殿举行,这一座宏伟的宫中正殿,后来她习以为常,当年初见时却也是气势恢弘,只远远一望,便被那骇人的壮阔猛然击中,激动得浑身颤抖,不自觉慢下脚步。
  共举义旗的诸将再次聚到了一起,为首的成肃与李劝星各自致意,威严的太极殿前,彼此之间都无交谈的兴致,脸上显露出庄重神色,默默无言地踏上了进殿的台阶。
  黄钟大吕的雅乐声中,帝后盛装大礼,款款落座于高台之上。这一对天底下顶顶尊贵的夫妇,以舒缓平静的语调,将世人仰望的尊荣赐予臣下。
  狸奴于殿侧观礼,目光始终不离母亲左右。
  今日她亲手帮柳氏穿上了新制的绛紫朝服,织金妆花的绮罗深衣端庄典雅,柳氏虽瘦弱,甫一穿上这新衣,整个人便神采奕奕。狸奴远远地望去,母亲的病容早因傅粉施朱而遮掩了,如今她芙蓉面上贴着花钿、涂了面靥,两博鬓上金银步摇叮当作响,头顶花钗八树冠熠熠生辉,端的是一派富贵雍容气象。
  袁皇后含笑,命宫人将鸾锦玉轴诰命和金章紫绶符印赐予柳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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