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薛家长子 第8节

  少年身形修长挺拔,面容还带着稚气,气度却超出年龄的沉稳,他垂目缓步走进花厅,映着身后的阳光,如同一幅隽永悠远的泼墨山水。
  众人不管抱着何种心思,都不由在心中赞上一声。
  好一个少年才俊!
  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没见过薛虯,从前见薛父看重他,还以为是次子薛蟠太不成器,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病弱的长子身上,还惋惜薛父后继无人。
  如今见到薛虯,方知是他们想错了。这哪里是无奈之举,分明是最佳选择!
  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气度,必定不是凡俗之辈。换成他们有这样的后辈,也不会忍心明珠蒙尘。
  不就是体弱多病吗?
  又不是好不了,只是要在道观住上几年罢了,能得一个优秀的继承人,等上几年又何妨?
  只叹薛父不幸了些,未能等到薛虯归家便猝然离世,否则又该是一段佳话。
  但他又是幸运的,虽然身后只留下两个幼子,也足以支撑门楣。
  众人连忙行礼,口称“大爷”,就连董维也不叫贤侄了。
  薛虯微微颔首,从他们面前走过,路过一个高挑儒雅的中年男人时顿住脚,含笑道:“靳叔父一向可好?”
  中年男人愣了一下,他也是金陵一家药铺的掌柜,但他并不是董维那样的老资历,在薛父面前没有太大的体面,偶尔逢年过节才来薛家一趟,并没有见过薛虯。
  还以为今日只是来走个过场,没想到当家竟然认得他,还和他搭话。靳延回过神来,脸上顿时布满笑意,容光焕发道:“都好!有劳大爷挂念!”
  “听说令堂病了,如今可好些了?”
  靳延不妨他连这点小事都知道,连忙道:“只是一点小病,只是不知怎的总除不了根,故而时常反复。”
  薛虯道:“病体难堪,需得好生医治,否则小病磨成大病便不好了。”
  正是这个话!靳延的母亲年纪不小了,日日受病痛折磨,做儿子的怎看得下去?只是他跑了好几个药铺,请了三四位大夫诊脉开方,都只能暂时缓解,怎么都除不了根。靳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薛虯便道:“我已经叫人与孙老御医说过,叔父明日可带着令堂去孙家看诊。”
  靳延大喜,连忙道谢。
  薛虯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又在一位管事跟前停下:“陈伯父,有令孙的消息了吗?”
  提到半年前失踪的小孙子,陈管事眼泪差点掉下来,他那小孙孙才五岁,在门口和邻家小孩玩,一个错眼的功夫就丢了,家里人报了官,儿子辞了差事天南海北地找,至今都没有任何消息。
  想到那孩子不知在什么地方受苦,害不害怕,想不想家,陈管事就心痛难忍。
  薛虯叹气:“把你那小孙子的画像画一幅来,身上有什么特征也描述一下,我叫人往各地铺子里都送一份,大家都帮忙盯着些。”
  陈管事当即就要给薛虯跪下,被薛虯拦住了:“您在薛家当差,便是薛家的一份子,既是一家人,能搭把手的地方,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陈管事感激不已。
  之后薛虯又点到几个人,竟是每个人都认得,对他们家中的情况也十分清楚,且不吝提供帮助,令人感动的同时,也叫有些人心里开始打鼓。
  原以为薛虯只是个小孩儿,又在山中清净地长大,没得几分见识。没想到手段如此了得,短短时间就将人心收拢了大半,看这些人的样子,只怕已经接纳这位小家主了。
  其实这并非全是薛虯的本事,至少有一半功劳属于薛父。
  薛父实在是个很有魅力的人,虽出身商户之家,然而性情舒朗豪迈、喜好交友、待人赤诚,与他接触过的人很难不喜欢他。
  如今薛虯这样殷殷关怀,众人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薛父的影子,自然格外动容,有些人甚至已经开始低头抹泪了。
  薛虯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心情十分复杂,父亲若在天有灵,看到昔日同行之人走到这般地步,不知该是何种感受?
  他走到上首,却没有坐下,伸手抚摸椅子把手:“从前父亲也是坐在这里与诸位相见的。父亲常说,诸位与他不止是主从,更是好友。他这一生最得意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娶了我母亲,生下我与蟠儿、妹妹三个孩子;二就是有一群志同道合的好友。待到乌发变白,他盼着还能与你们品茶下棋、畅谈古今……”
  话音未落,只听“噗通”一声,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哭道:“我辜负了薛大哥,偷挪了药铺财物,贤侄送我见官去吧!”
  薛虯认得此人,他名叫杨丹,原本是个小乞丐,一个人摸爬滚打长大,某年寒冬与人争抢一件破棉袄,被打成重伤扔在雪地里,被路过的薛父救下。
  薛父给他安排住处饭食、请医问药,用了数月功夫才将人治好。伤好后杨丹便粘着薛父,立志要为薛父办事,薛父也不忍他再流落街头,便让他进铺子做个小工,后来见他踏实忠心,将其调进药铺。
  杨丹原本没有姓,只有个“大蛋”的名字浑叫着,薛父本想叫他姓薛,被杨丹拒绝了。
  他说他问过先生,得要有本事有功劳的人才能跟主子姓,他还什么也没做,不能得到这样的优待。他想姓杨,因为先生说杨家多忠臣,他也会是薛家的忠臣。
  彼时薛父哭笑不得,但也感动于他的真心,为他起名为丹,取“一片丹心”之意。
  时移世易,没想到发誓要一辈子忠于薛家的杨丹,有一天也会跪在地上忏悔自己的罪过。
  薛虯心中复杂,面上却佯作惊讶:“杨叔父这是何意?”
  杨丹便将原委细细到来,原是数月前他妻子难产,好不容易生下孩子,自己的身体却受到损伤,需要上好的人参调养,上好的人参价贵,杨丹掏空家底也支撑不了多久,恰好那时药铺已经乱了起来,好些人趁机占铺子便宜,杨丹也鬼迷心窍,从药铺的账上挪了几支五十年的山参。
  薛虯听到他报出来的数目,再次惊讶了一下。杨丹的所作所为薛虯都知道,他统共挪了五支人参,在薛虯回来后补上了其中三支的银钱,将账目做平了一些,也就是说他实际挪用了两支山参。
  但他现在说的还是五支。
  薛虯又是一叹,叫长瑞将人扶起来,先问:“婶娘的病可好些了?”
  “好多了。”杨丹哽咽着说。
  薛虯:“杨叔父虽然有错,却也是无奈之举。既然认错,便在三年内将人参的钱补上吧。若以后再犯,便两错并罚。”
  杨丹连忙道谢,人参钱虽然多,但以他的收入,三年内还清并非不能,只是生活清苦一些罢了。这本就是他应得的,若没有薛父,他早就不知烂在哪里了,若非为了家人,他绝不可能动这样的心思,这些日子内心饱受折磨,如今总算解脱了。
  第11章 清算完成
  在杨丹之后,又有几个人主动承认错误,他们犯的错都不大,态度也很诚恳,薛虯没有太计较。
  处理完这几个人,就再没有人站出来了。如董维这样真正的腹心蠹,一个冒头的都没有。
  薛虯在椅子上坐下,缓缓开口:“今儿叫诸位叔伯前来,原本是我初初接管家业,想要与大家见上一见。不过既然提到药铺亏空,我这几日看账本,有几个问题想请诸位
  解惑。”
  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老神在在,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的董维身上,含笑道:“董伯,你在薛家干了几十年,经验丰富,这次你手下的铺子亏空也不小,里头到底有什么缘故,你可知道?”
  董维被点名,立刻换上一副愁苦的表情,唉声叹气:“大爷有所不知,药材最怕受潮。今年雨水大,一个看管不力,许多药材便受潮损了药性,不得不重新换上一批,这便是一项亏空。二则,当日那受潮的药材不当心卖出去一些,客人误以为我们店大欺客,渐渐就不来了,这又是另一桩亏空。两样加起来,便成了如今这样。”
  好生狡猾!
  将亏空原因推到气候上头,顺便为药材质量不佳找好了理由。坊间对这一点议论颇多,还有人上门闹事过,瞒是瞒不住的,提前解释一下,好堵住薛虯的嘴。
  薛虯并不恼,只问:“如你所说,此乃天意,与人无尤了?”
  “自然不是,若非底下人疏忽,不至于令药材受潮,更不会大意将之卖出去,使药铺声誉受损,这都是小人管理不善的缘故,还请大爷责罚。”
  董维一脸诚恳,其他人听得牙酸。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还没看过几本聊斋啊?董维虽然做得隐蔽,但其他人也不是一点看不出来。只是董维老奸巨猾,若拿不出铁证,他必定不肯承认。
  不知大爷拿到了多少证据?
  薛虯淡淡道:“据我所知,董伯这数月来在老家置办了不少田地,价值怎么也得在千两上下,不知这些钱从何处而来?”
  “大爷莫非以为这些钱是小人贪墨来的?”董维一副震惊难过的样子,一抹脸,辩解道,“大爷误会了,小人虽然无能,但是承蒙两位家主照顾,每月有二十两纹银的收入,这么多年省吃俭用,多少能攒出些家底。”
  胡说!他何时省吃俭用了?分明每日好酒好菜,衣裳也不乏绫罗绸缎,前几年还在好地段买了栋宅院,上哪攒下千两白银?
  董维毫不心虚:“不怕大爷知道,小人觍为掌柜,难免有些人情往来,小人不好推辞太过,老爷也是知道的。”
  这却是实话,药铺虽小,却也有些权利,有人想要上好的人参灵芝,走一走掌柜的门路,请他帮忙留着些也是有的。水至清则无鱼,历任家主都不会在这一点上苛求。
  这一笔进项的数目难以细究,多少都由着董维自己说,倘若以此来怪罪他,那薛虯便要尽失人心了。
  果真是人老成精,滴水不漏。
  薛虯冷笑一声:“董伯所言的确合情合理,但我查到的这些东西又是什么意思?”
  长瑞将一沓纸送到他面前。
  董维心里重重一跳,强撑着接过一瞧,手便不由自主抖了起来,上头都是他替换药材的证据。如何以次一等药材替换好药材,如何平账、如何堵住众人之口,涉及多少人、共得了多少银钱、每人各分得多少,全部都清清楚楚,乃至相关人员的口供都一应俱全,若拿到朝堂上,几乎可直接给他定罪。
  董维心知再没有自己的辩驳空间,不由瘫软在地,看着薛虯的眼神十分复杂,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少年,行事怎会这般周密,又是如何得到这些证据?
  最后薛虯也没将董维送官,只是令他归还贪墨财物,算是全了这些年的情分。
  董维被拖下去的时候满脸灰败,他一生受俸于薛家,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如今要归还财物,还失去薛家的差事,面子和里子一起没了,以后日子还不知要过成什么样。
  诸位管事心惊胆颤,心里有鬼的更是瑟瑟发抖,薛虯能将董维的事查得这般清楚,要查他们想来也易如反掌,只恨他们低估了这个少年,今日恐怕落不了好儿。
  但是后悔也晚了,薛虯给足了他们机会,是他们自己不肯悔改,如今想回头也不能了。
  薛虯照样拿出证据,不给任何人辩驳的余地。
  雷厉风行处置了几人,花厅里安静地落针可闻,管事们低头垂目,显得格外恭敬。
  薛虯叹了一声,语重心长道:“我也知道,过日子难免遇到难处,日后若有为难之处,诸位尽可告知薛家,能帮的地方薛家一定会帮。我将专门派人负责此事,另外,每年拨出一笔银钱,专门用于接济遇到困难之人。只一样,若以后再有人私下弄鬼、损公肥私,就不要怪我不讲情面了。”
  众人应“是”。
  能来这里的,在薛家都有一定地位,每年例银颇为丰厚,钱财上并不十分紧缺,故而对银钱接济不甚在意。
  但很多事不是有些钱财便可解决的,譬如请孙老御医看诊、又或者让薛家所有铺子帮忙找人,若没有主家帮助,凭他们自己根本做不到。
  薛虯愿意在他们遇到困难时借势给他们,结结实实解除了很多人的后顾之忧,众人只觉得心中松快,对薛虯也十分感激。
  至于那银钱接济——他们自己不需要,可他们手底下也有人,这年头讨生活不容易,日子艰难的多了去了,若能得这一份补贴,日子就能好过许多,也是积善积德的好事!
  这一番恩威并施,薛虯算是树立了威信,至少短时间内,这些管事是不敢作妖了。消息传出去后,其余产业上的人也心惊胆颤,若论起贪墨,他们贪的不比药铺之人少,从前不过是欺负主家无人才敢肆无忌惮,如今见识了薛虯的手段,难免心生畏惧。
  药铺的人跟主家更亲近些,薛虯下手都这般不留情,更何况他们呢?
  只怕要直接送去见官了!
  畏惧之下,一部分人选择补上亏空,即便不能全数补足,也要尽己所能,且再不敢有小动作。但也有人不信邪,认为薛虯只是杀鸡儆猴,并不会真的拿他们怎么样,后来被薛虯追责的追责、送官的送官。
  有人去找薛母求情,然而薛母一直住在白云观,以祈福为由不见外人,便是派女眷去也见不到面。
  还有人去找薛蟠,薛蟠趴在床上无语道:“我连自己都管不了,还能替他们求情?”
  长福:“……”
  您也不用这么理直气壮吧。
  等到将人打发走了,薛蟠嗤笑出声:“当我是傻的不成,大哥再怎么不好,那也是我亲大哥,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为了他们顶撞大哥?”
  长福挠挠头,不知二爷到底糊涂还是聪明了。
  这是后话,此刻薛虯刚刚送走脚步虚浮的药铺管事,带着特意留下来的杨丹几人去了后头书房,让小厮拿来几只小匣子递给他们。
  杨丹等人心中疑惑,好奇地打开,只见里头是几张银票,加起来足有二百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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